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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顶山记

景点排名 2025年09月07日 12:59 3 admin

□杨青

莲顶山记

路太险了。

雨水混杂枯枝衰草,仅三两脚油门后,越野车便嵌进泥里,动弹不得。

开车者是位长辈,我相信他的车技定然高超,但脚下的路绝对出乎他的意料。莲顶山脚踩荥经、天全两县之界,苍茫延绵。这条路从悬崖中生长,笔直陡峭。

下车,徒步。

若不想打退堂鼓,便只有让双脚与大山角力。可没走几步,雾气便上来了。起初,那白雾只在一处山谷缩着,而后像是听到人们在谈笑,遂苏醒愠怒,接着弥漫到山腰,将人和大山不由分说包裹起来。

一行七人,看到突如其来的白雾,肚里装着的精怪逸闻,也瞬间浮到了嘴边。有人说,那白雾是山洞里的精灵,来觅打牙祭的对象;也有人说,我们的高声谈笑,惹恼了休憩的山神……

众人话音未落,浓密的雾气像受了某种召唤,竟又瞬间散了,散得踪迹全无,干干净净。我们一愣,难不成大山真有玄机?大家的嬉闹声渐渐没了,周围像有一万双眼睛,在上下打量我们,一丝敬畏爬到了每个人的脸上。

莲顶山从汉代来。不是说大山在汉代才开始耸立,而是它的光芒始于汉代。莲顶山属铜山之巅,周围有三十六个小峰峦,如莲花簇拥之状。然而,莲顶山仅是周围群山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座。这片更广阔的地域,皆是铜山的疆土。

《史记·佞幸列传》记载:“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作为汉文帝的宠臣,邓通无疑是幸运的。在远离西汉帝都长安的蜀地严道,竟有一座藏宝埋矿的大山,而邓通更是从汉文帝手中攫取了铸钱的特权。

历史从不面面俱到、有条不紊,而是多有不可预知的丰富和戏剧。邓通既成了以富闻名的代表,却也落得被汉景帝罢黜,继而饿死街头的命运。冷面的史页,给了严道一个出现的机会。至少,在司马迁的笔底,古时的严道,即今日的荥经,在两千余年前的一片竹简上,也曾留下过闪亮的墨迹。

站在莲顶山的盘山路上,朝右侧极目眺望,云雾下,会发现一处青翠的隆起。那里叫宝子山,山不高,算是莲顶山的“小老弟”。这里相传是邓通铸钱之地。如今遍布山中的矿洞,也在昭示着此地久远的辉煌。

在中国历史中,莲顶山所处的荥经县,乃至雅安市等地,都担负着拱卫帝国边陲的重任。这里往西,不过数十公里,就是大气磅礴的川西高原,那地界鲜有青翠山峦,而是被白雪常年统治。至于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等交通线,也以倔强的姿态,千百年来横亘于此。

风越吹越大。就在朋友们纷纷收紧衣领时,我的思绪被打乱了。心中的历史地图被吹得粉碎,未及细想的战鼓与诏令,也蒸发无踪。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耳畔是风,眼里也是风。

一位友人惊呼起来。我们诧异地看向他,只见朋友右手高举,兴奋地指着远处。那里是莲顶山的正前方,一片远山清晰可辨,奇绝的是,那片大山竟状似一尊睡佛,安然躺卧在莲顶山前。而佛头、佛颈、佛身、佛足,也一一呈现。让我尤为惊讶的,是那尊睡佛的大手,竟由山间一条云带组成。云带略弯曲,呈上扬的弧形,似大佛右手,轻轻放于腹前。

这时,呼啸的大风像领受了旨意,竟收住肆虐的怒气,变得和缓下来。人们也甩掉倦意,在崖边站成一排,静静地朝远处眺望。天地间肃穆庄严的氛围,超越了任何莫测的神秘,并升华为一种坦荡的从容,精神的快慰。

再看,大佛又岂止一尊。在睡佛之侧,不少小山也颇具佛像形态,它们或坐、或卧、或立、或行,千变万化,令人神往。

我不知道,今日的莲顶山,能否算作佛教名山,至少,大半荥经人在它面前,将会变得虔诚和敬畏。这一切的根由,除了佛法的传播和莲顶的魅力,或许,还要感谢一个和尚。

西坡的墓被盗了。当我听到这消息时,除了惋惜,更是愤怒。如果不是西坡,莲顶山注定只是一座险峰,必不会拥有日后的广阔气象。那个莲顶山中的乐道庵,也将沦为普通佛寺,进而少了诗意淡然的色彩。

《荥经县志》记载:“西坡俗姓万,相传为明季翰林。明亡,遁入沙门,有夷齐耻食周粟之节。遨游至荥,止乐道庵。每一诗出,人争传颂。”就在我们来到莲顶山中,看到西坡和尚埋骨之地时,只见墓门大开,空空如也,到处是杂乱零落的砖石,以及齐膝高的茂密荒草。

这不该是西坡的结局。据说,西坡曾是明代进士,后出家为僧,遍访各大名山,却只有莲顶山让他驻足。清初画坛有四僧,即石涛、朱耷、髡残、渐江,他们或为明朝宗室,或为明代遗民。西坡和尚虽声名不及以上四位,但他作为一个充满文化色彩的僧侣,在世时名动川西,坐化后名留史籍,他对莲顶山而言,无疑是份意外之喜。

西坡在《茶炉铭》中说:“彼以热酒,我以热茗。呜呼!其为物不二,迷者迷,醒者醒。”好一个“迷者迷,醒者醒”。

在川西一隅,在艰辛逼仄的茶马路上,人们仰赖文化的浸润。若不是西坡,莲顶山必将少了人文山水的魅力,继而变得落寞和平庸。继西坡之后,乐道庵又迎来寂光、赵显、普伦、肃建等高僧,莲顶山也因之声名鹊起。

我在西坡墓前驻足,众人喧闹中,我竟看到荒草中有块陶碗残片。拾起清洗后,只见陶碗虽残,却尚见清晰底座,以及浅黄的釉色。同行的朋友陈叔,颇通瓷器收藏,他接过陶碗一看,再一摸,脸上挂笑,继而自信地断定,这当属清末民初的器物。按其大小式样推测,应为后人祭拜西坡时,用于放置水果糕点的土碗。

历史活了。人们没有忘记西坡,而是世代祭奠引为知己。至于盗墓者,我更愿相信,那并非本地乡民所为。西坡在《复真兄书》中赞美这方山水“其山静而深,险而夷,幽而且明”,又说得到此地居士相助,不至于饿肚子,末了,他还邀友来此做客。

通往莲顶山之巅,原本是没有路的。

脚踩两县之界,远眺牛背、瓦屋、夹金、贡嘎等名山,攀爬莲顶山的旅途,注定了此行的壮阔。以往,我并不知“逢山开路”的深意,但在莲顶山上,这四个字竟被表现得酣畅淋漓。

越往山上走,道路愈陡峭泥泞,周围的密林后退了,眼前逐渐开阔起来,来时的路不见了,只有一串脚印横七竖八留在身后。这时,急促的秋风咆哮起来,裹挟着沉重的力道,又夹杂了高山中独有的冰冷。我知道,随着海拔抬升,我们离山顶不远了。

我再也憋不住心底的疑问,这条路到底是谁修的?

在这片广袤的大山上,此路虽咄咄逼人,却把我们带到了山顶,我憎恶它的艰辛,却感念它的存在。若不是这条路,我终究不会登上莲顶之巅,更没有机会看到壮丽山色。疑问像急促生长的藤蔓,将我缠绕窒息,浑身难受,找寻答案的急迫与焦渴,更平添了身体的疲累。

原以为,追逐答案的过程会异常艰辛,没料想,我的疑问一出,友人们便敞开话匣,各自表述起来。很快,大家的答案又纷纷汇拢,且出奇地一致。

这时,一位朱姓老者出现了。

多年前,莲顶山之巅无路可通,许多乡民看在眼里,徒生叹息。要想有路,就得发下宏愿,筹集资金、组织人力,去和大山来一场和谐而蛮横的对抗。这时,年逾古稀的朱子游坐不住了。身为本地乡民,一个从未有过的决绝之念诞生了,那就是逢山开路。

从朱子游筹划修路,到真正开工破土,这中间经历了十年。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这与其说是在筹备修路之需,倒不如讲,这是对一位八旬老翁内心的历练。十年后,朱子游的头发更白了,儿子们也渐入中年。他不愿再等待下去,看到日渐衰老的自己,一股强烈的紧迫感油然而生。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急迫地想要见到这位老者,朋友们看出了我的焦急,安慰我说,老人就住在山脚,返回时我们可去拜访。但这条路到底修没修呢?脚下踩着的蜿蜒山道,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位老人与大山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是敬畏,是眷恋,还是不可分割的莫名情愫。到底是大山养育了人们,还是人们成就了大山。站在莲顶山的山道上,我陷入了深深的冥想。或许,世间有些事,向来没有因由,你去做了也就做了,哪来那么多对错曲折。在我看来,朱子游像极了愚公,他的儿孙们也如愚公的后代,他们虽未移山填海,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要登顶了。穿过一片茂密竹林,隐约听到喧闹声。原来,山顶有寺,寺名不详,但香火却旺,几位在附近摘竹笋的乡民还将此处作为临时歇脚地。我们从寺旁小路穿过,不多时,几株高大松树下的一小块平台,立马让众人兴奋起来。到了,这就是莲顶山之巅。

在淡淡的雾气中,我看到荥经县城楼宇林立,扭头朝左,远处的天全县也出现了。最让人欢喜的,是周围起伏的大山,它们层层叠叠,将莲顶山簇拥起来。

站在山顶上,风声格外刺耳,人们的说笑声被瞬间湮没。就在这时,我通身的疲累消失了,脑海里空空如也,仿佛能装下的,只有满目延绵的青山,以及未见边际的松林和雾霭。

我们不是第一批登山者。但大山不会在乎这些,大山是公平的,它不会挑剔你的相貌、贫富和德行,只要你登上此山,流过一身汗水,你便拥有大山赠与的壮阔。千百年来,人们开垦田地,聚集村落,又搭建了楼观庙宇,但人们始终左右不了大山的意志,改变不了大山坦荡的底色。

我敬畏这样的大山!

眼前的莲顶山,坦坦荡荡地来,潇潇洒洒地挺立着。它硕大的身躯根植在大地上,却把头颅高高扬起。莲顶山永远是年轻的,翠绿、鲜活,富有生机,它让我们向往,使我们备受感动。

走到山脚,车子还在原地,再看,大家却急了。原来,早晨进山时,因为道路泥泞逼仄,加之路况不熟,车轮碾压了锋利碎石,导致车胎被扎。起初没发现,如今,车轮凹陷干瘪,无法动弹。眼见天色暗了下来,我与几个朋友急忙换胎,但终因无人谙熟此道,尽管费劲流汗,许久后,车轮仍未与车身合二为一。

就在大伙焦急时,一辆皮卡车从一侧驶来。车上下来一中年汉子,恰与一位同行友人熟识,简单一个眼神后,那汉子便明了我们的困境。他随即转身返回车内,片刻又拿出几件工具,并指挥大家齐心使力,不多时车胎换好,车子瞬间复活。朋友给这位“朱老板”连声道谢,我们也随之附和,握手告别。

天黑了。

我们未能按计划拜访朱子游老人。察觉到我的遗憾,朋友先是一愣,继而乐滋滋地说,刚才那位汉子就是朱子游老人的儿子,他是本地一农家乐的负责人,是他带头修建的山路。我听后先是一惊,继而陷入了沉默。

夜色中,越野车缓缓前行,拐弯下坡,灯影摇摆,像是在大山的手心里打转。莲顶山离我们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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