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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把一条胳膊忘记了

排行榜 2025年05月06日 13:54 1 admin

阎连科短篇小说:把一条胳膊忘记了

银子去街上给金棒买了两瓶啤酒,回来景况就天塌地陷了,和啤酒瓶在手里寂然爆炸样。

小卖部在工地外河边的路口上,三间简易的白棚房,里边有香烟、啤酒、糖果、糕点和几样足味的下酒菜。

还有店主人一家的床铺和锅碗。

店前澈清的河渠里,缓水敞亮着,朝北京推流着。

把银子从河南老家领到这儿打工的金棒说,这河水是北京人的饮用水,中南海里的人家也要吃这水。

提着两瓶啤酒站在河边上,望着下游的北京城,林立的高楼玻璃在太阳下面闪着芒刺的光,像那远处的地野上,到处都举着燃着一团灼眼的火。

事情是在他朝着火似的北京望着的时候发生的。

那时节,三月的春暖在河边的柳头有细微微的响。

朝阳面的柳枝浅挂着一层少年绿。

有从北京城里开车出来的男人和女人,把车停在路边上,坐在河岸手拉着手。

还有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在车边坐在四五十岁的男人膝盖上,像女儿娇气地亲着她父亲的脸。

春天了,人都谈情做爱了。

北京城也从一冬的酷寒中醒转出来,散发暖光春S了。

银子是站在那儿看着北京的楼光,也瞟着身边一对父女似的男女抚热时候觉出事情发生的。

脚下的土地像在一声闷响中晃了晃,把头猛地朝一边旋过去,看见河里静缓的水面斜了一下子,像半盆面平如镜的水,被提着盆边摇了摇。

接下去,河边亲着的男女都朝那儿怔一下,歇了亲热,确认了没啥大事情,该亲的就又亲起来;该摸的,手在哪儿停下来,还从哪儿续下去。

世界又和以前一样了。

京郊这儿也和先前一样了。

银子这时还听到了身边一对男女的亲嘴声,像一只小手在水里撮了一下漂着的皮球样,湿漉漉的响。

尽管这响声在银子的心里痒着走动着,有层舒坦的麻感自他身上转眼流遍蹿遍了,可他还是在这时墙缝挤风样,觉出有事情发生了。

把头很快从河水那边扭过来,目光穿过从河边到工地的几百米,看见有一股灰黄色的烟尘气,从正盖着的工地楼房那儿腾起来,在半空迟滞迟滞凝一会儿,有声无声地飘散了。

银子这时是胸里震了一下的,可他很快就又约略镇静了,和河边那些男女很快就又亲热抚摸了样。

不慌不忙着,开始提着啤酒朝工地那边走,以为是码在工地的机砖塌倒了,把尘土砸了起来了,没有啥儿了不得。

尘土不怕砸,砸就砸了吧。

心念着,穿越那到工地几百米的麦田时,有只野兔拦着他的去路了。

小麦已经从春醒中绿旺起来,已经从死沉沉的冬灰中醒转过来了,呈着白白明明的嫩绿了,好像阳光钻进了麦叶里。

人站在田边能看见光和水在麦叶里汨潺潺地流。

那只身上还驮着草叶的灰野兔,不知是被从地上传来的闷响惊着了,还是为看见银子惊着了,它从麦田里蹚着碧绿跑出来,蹲在变成了小路的田埂上,盯着走来的银子一动不动着,目光中有种捉摸不定、不知是忧是喜的光。

银子在它面前立下了。

野兔把前腿和头抬得更高些,两只含灰带彩玻璃球似的眼,隐在它还没有脱毛换衣的杂色间,如镶在土墙上的两粒杂彩水晶石。

豁在日光下闪着润红的唇,张合动动,似要和银子说话儿。

银子又朝兔子靠一步。

野兔把蹲着的后腿弓了起来。

银子把手里的啤酒轻轻放在了埂地边。

野兔警觉地朝麦田望了望。

待银子小心地朝野兔靠去时,野兔像箭一样朝麦田射去了。

银子也才十七岁,刚有身份证,刚有和野兔一样浑身胀着的气力和好奇。

他就在那田里追野兔。

也是跑得快,有两次都差一点扑上去把它捕下来,可这小畜生,到底还是精灵物,一拐弯就又逃掉了。

想起来,如果不碰到那只野兔就好了。

碰到不去追它也好了。

可却碰到了,去追了,让银子把时机错了过去了。

待他嘘嘘气喘着从麦田走回去,工地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了惊叫声。

待擦着满脸春汗重新把埂地的啤酒提到手里时,工地上汽车喇叭的急叫都已过去了。

待他再想起工地上的码砖可能塌倒的事情时,那做了救护车的卡车都已经朝工地南门那边开过去。

一切都错将过去了。

银子啥儿都没看到。

他是怀揣着没捉到兔子的遗憾回到工地的。

从工地西边的铁丝网孔钻过去,走了几步银子就惊得立下来。

倒下的不是盖楼工地的码砖垛,而是已经砌垒起来有两层楼高的一面墙和脚手架。

而且工地那儿已经没人了,只有一片片的血。

空气中有很暖很鲜一股血腥味。

一辆拉着伤人的卡车正朝南门开过去。

人群追着卡车跑。

有人站在那卡车厢后边,要追着卡车爬到车上去,被车上的人把他推下来,他就在车下追着骂着交代着。

说话声大过汽车声,可最终还是汽车声大过了说话声。

看到这一景幕时,脑子轰一下,有一团尘雾升腾在了银子的脑里。

在铁丝网这边僵一会儿,他快疾地朝着倒塌的脚手架和楼墙跑过去,到那儿,就看见那已旷寂的楼墟碎砖边儿山,一片血和浆红的水泥袋子下,有谁的一条断下的胳膊还扔在砖边袋角下。

隐约露在袋外血地的手,因为缺血已经发紫了。

可那半隐半露的胳膊还是活的血脉流动的。

并拢的手指头,看见银子还缓缓用力勾了勾,像胳膊用着最后的气力,朝银子微微招了几下手。

银子被那活的动的手指骇着了,腿上软一下,手里的两瓶啤酒落下去。

瓶碎了,啤酒朝着地上的血摊流开来。

白色的啤酒沫,染出一层红地毯似的花。

银子就僵在那一片红花红沫边,待红花红沫染着血渍流到脚边时,他的脑里慢慢裂开一条缝,醒悟着朝南门跑着要告诉前边的人群和汽车,说这儿还落下了一条人胳膊呢,可那汽车和人群,已经开出跑出南门了,只剩下一片午时的空旷和静寂,在南大门那边铺着静谧着。

一夜没睡好。

总是想起那被遗漏在塌墙地上的那条胳膊和还招手似的勾着动着的手指头。

那胳膊是谁的?落在那儿,他就从此没有胳膊了,成为断臂成为残人了。

人在慌忙中,把一条胳膊忘下了,那时有谁在那惊恐忙乱中,发现看见那条胳膊就好了。

可谁也没有发现谁也没看见。

忘在那儿的那条胳膊一夜都血着横在银子脑子里,且好像连着胳膊的手指头的中指上,还戴着一枚大戒指。

又猛地想起了金棒的左手中指上,也总是戴着一枚假的硕大的铜制金戒指。

昨天黄昏时候递来消息说,几个砸伤的,都及时送进医院了。

又递来消息说,砸伤的人里有个重伤,血流把卡车的整个车厢染红了。

把医院的救护床都给染红了。

把急救室的地板砖全都淹在了血里边。

盖的楼是北京哪个家属楼。

施工队的人,都住在工地旁的一排临时房,大通铺,有些挤。

金棒也是那被砸伤者中的一员一分子,这样金棒的床位就空了。

挨着金棒睡的银子就睡得空虚空旷了,像独自睡在旷野样。

不知为啥儿,银子的邻铺也不朝他的这边靠,躲着他,朝着反向挤,让银子如睡在旷野般。

睡不着,总想着那条忘在那儿的断胳膊,和断胳膊上的手,和手的中指上的大戒指。

金棒时尚哩,春春夏夏都戴着一枚铜的金戒指。

昨天汽车走了后,银子回来捡了一张废旧纸,把那断胳膊紫手朝纸下盖着时,隐约看见那中指上是有一枚戒指的。

为了证实这件事,银子半夜起床朝工地走过去,把自己盖在原地废纸下的胳膊在火机的光下重新看了看,确认那断臂的手指上,是戴着一枚铜戒指。

为此他心里冷一下,蹲在那儿差点被那惊冷推倒坐在砖堆上。

料定那胳膊就是金棒的胳膊了。

也知道那胳膊已经死过了,再也长不到金棒胳膊上,就有股冷气从地上生出来,风钻着从脚心蹿过他的双腿到了上半身。

浸过全身和脖梗,头皮都有一层麻冷了。

不是怕,就是冷。

竟果真是金棒的胳膊落在那儿了。

在月光中木呆一会儿,又找来一张洁净的水泥袋子纸,包裹好了那胳膊,放到离工地稍远的一丛小林里,还又用许多树枝把那胳膊盖了盖。

做着这些事情时,工地的院里静得和坟场一模样,连云影在地上游移的声音都可听得见。

银子从那林地回去时,都已记不得他是如何去包、去放金棒的胳膊了。

是把自己的头扭到一边伸着胳膊去做这些的,还是小畏小惧,像少时冬天抱着一块冰柱在村街走耍一样做完这些的。

回到通铺屋里后,再也记不得这些了。

也不愿去回想这些了。

就把手里的火机放在爱抽烟的人的床头上,躺下后银子连一丝一线的瞌睡都没有,总想着金棒再也没有胳膊了,从此他的一个衣袖就要空下来,永远地荡荡晃晃甩在半空间。

总是想,昨天那胳膊还流血活着时,他追上人群唤:-还有一条胳膊哪!--还有谁的胳膊忘在了那!-可是拉着伤人的卡车走远了。

留下来的人群在南门外都扭头望着他,像他在说一句疯话儿。

直到人家都沉默着去食堂吃晚饭,他凑到人家面前说:-得把那胳膊送到医院吧;总得把那胳膊还给谁。

-人家剜了他一眼:-吃饭吧你!-他就不再说那胳膊的事情了。

相信那胳膊已经死过了,没有意蕴了。

可那胳膊竟是金棒的。

那胳膊死了,却一夜都活在银子的脑子里。

因为那胳膊在他脑里活过来,生根开花到旺茂和丰硕,他就一夜没睡着。

来日早上起床时,肩上的脑袋重得和一枚石头样。

有人招呼大家去吃饭,招呼说,吃过早饭该干啥了去干啥。

说着自己朝外走出去,过一会儿又从外面回来把银子拉到一边去:  -你把那胳膊收拾起来了?-  他看着人家点点头,眼里有种渴望啥儿的光。

-收拾起来好,别影响大家施工干活儿。

-  然后就吃饭。

就都到工地干活了,如昨儿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如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只是铲几锨沙子把那断胳膊处的血渍盖一盖,便都踩在那沙上,搬砖和运灰,重新搭建脚手架。

朝半空运输砖灰的卷扬机,隆隆吱吱响起来,活脱如睡梦里有人对着银子的耳朵眼儿在磨牙。

他干的小工活儿依旧是用手推车把水泥从库房朝着脚手架下的搅拌机前运。

一次运五袋,五百斤重推运几百米,每每路过小树林儿时,他都朝那盖着金棒胳膊的一蓬树枝望一望;到用沙子盖了金棒身血、胳膊血的地方后,让车子绕个弯,不让车子从那血上沙上轧过去。

可盖血沙子那儿已经满是脚印了,深一脚,浅一痕,堆在那儿的脚印有着几尺厚,把地上压下一个坑。

一辆推运沙子的车子还翻在那片脚印上,再把沙子朝车上装着时,人家还把原来地上盖血的沙子都给铲走了。

把地上金棒的血迹血渍也都铲走了,一并倒进了搅拌机,和着泥浆运到楼上了。

砌到楼墙里边了。

那人铲装血沙时,银子想过去和人家说些啥,不让那人铲装血沙子,可不知为啥儿,他终是站在那儿看着没有过去说。

觉得哪儿说着不合适。

也不知哪儿不合适。

幸亏昨儿半夜把金棒的胳膊挪藏到了树林里。

树林是哪家单位培育的杨苗林,一杆杆小树都有胳膊粗,在春天泛着杨白和春绿,有一股好闻的春气在那散发着。

每次从那林前走过去,朝林间那一蓬树枝看着时,都能看见卷着胳膊的水泥牛皮纸,灰红色,和人的皮肤样。

可这样过了几趟,又过了几趟后,到了近午该要下班吃饭时,从医院回来的人家擦着额门上的汗,走过来竖在银子面前轻声说:  -金棒死了,流血太多没有救过来。

-  银子竖在那,再也没有把目光从林里的那蓬枝上挪移开,脑子里茫白一片,茫白里就只还有金棒那条黑青深紫的胳膊了。

银子也就呆在那,怔了很久才从工地朝着通铺棚屋去。

可回到棚屋里,那些先他下班回去的人,不知是谁把床头金棒的行李打开了。

那是一个革制的黄皮箱,很时尚,皮箱上还印着一行外国字。

皮箱的盖儿敞开着,金棒的几件下班、上街、回家总要换在身上的时新衣服没有了。

他的那双总是锃亮的三节头皮鞋被人拿走了。

还丢了一些啥,有没有钱,有多少钱,还有没有别的贵物珍品银子一概不知道。

有几件旧衣裳和金棒的裤头及袜子,如垃圾一样扔在金棒的床铺上。

还把银子的床铺弄成了垃圾场。

人都进进出出拿着饭碗去吃饭,像这儿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

银子立在金棒和自己的床头上,从门口进来的午阳靠着倒在他的头上后肩上,把他的影儿投到金棒睡的脚头这一端。

他在那床头怔着看一会儿,待屋里人去荡空时,又扭头去瞅那吃饭的人家、人群和人堆,听见敲着碗的声音如合奏的音乐一模样。

——-带我去医院最后看金棒一眼吧?-  ——-让我去太平间最后陪金棒一夜吧?-  ——-火化我不能不去啊。

我们是一个村儿的,是他把我带了出来的。

前天他要不让我去买啤酒,说不定那断了胳膊砸死的,不是金棒而是我。

-  不知为啥儿,事情的快,一如工地外高速路上的车。

到了第三天,人就火化了,要把金棒的骨灰朝他河南老家送往了。

要去火化的那一天——也就昨天,银子找到人家说,金棒还有一条胳膊在这哪。

人家很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说真的是金棒的胳膊哩,要烧就烧个全尸吧,让我把金棒的胳膊送过去。

人家再看他的目光就不一样了。

那目光中有种你愚你傻,不识心相、不识抬举的怨怒在里边。

就是这时候,在工地的脚手架子下,在到处都是凌凌乱乱的安静里,银子做出了一桩重大决策来。

决策的重大如要开一个秘密大会般。

银子再就啥儿也不说,干活或吃饭,路过树林时,也不朝那儿大模大样地看,只是没人注意才偷着朝那儿瞟一眼。

春天了,时节一天一样儿。

三天前这杨苗林地还是一片白的直木竖在那,只是有些娇气敏感的枝桠透着浅绿色,吐着嫩黄小芽儿。

可在三天后,苗林竟就一片深绿了。

所有的枝桠都挂了芽叶了,在空中展着一层一叠的嫩亮色。

连被折断盖着金棒胳膊的杨枝们,也都吐出嫩芽把枝下的水泥袋纸遮掩了。

银子的心里也有春天了,一个策念在他心里生芽开花了。

他和别人一样不再去想那楼墙倒塌的事,不再想金棒已经火化,可他的胳膊还留在这儿的事。

他也和啥儿事情都没发生样,快步地搬砖,卖力地推沙,在脚手架下来来往往,有时嘴里还哼一些小曲儿,让人觉得他就是一只单纯快乐的鸟。

人家看他干活卖力气,路过他时还朝他肩上拍了拍。

人家在黄昏下班时,还拿手在他的头上喜喜爱爱摸了摸。

可在两天后,他去找了人家了,像若无其事碰巧路过人家面前样,朝人家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一桩事,走过去再折身返回来,难为情地笑着说,晚上想到镇上买件衣服穿,能不能先借一些钱?  人家说:-一百够不够?-  -能借二百吗?-他说:-我想买件好的时新的。

-  拿了那二百块钱后,睡到半夜银子不在了。

他在人都睡熟时,提了他备好的行李,到工地旁的杨林里,把金棒的胳膊连土带叶地用很大一张塑料薄膜裹起来,还又用几个塑料袋给套起来,把袋子死死扎严实,把那胳膊装进他的行李底层里,左右看看,就走出工地院,沿着流往北京的饮用渠,朝着下游、朝着首都的方向走过去。

用薄膜去裹金棒的胳膊时,他把那盖着的树枝扔开去,本是想借着月光好好看看那胳膊的,可在弯腰那一刻,好像闻到了一股不知是胳膊的暖腐味,还是包胳膊纸的烂腐味,再或是过冬枯草在春夜被润后的湿暖味。

反正在清新的夜气、水汽间,有一股清晰的腐暖从金棒的胳膊那儿升上来,让银子愣一下,就草草把那纸和胳膊裹将起来了。

大约还把一些碎土树叶也都裹进了胳膊里。

夜是深得很,京郊的村落像一片片的云彩薄在月光下。

偶在哪儿竖起的一栋几栋楼,犹如柱子竖在天地间,有种不协调,像平展的田野里,忽然直起了几根方的乱的水泥电线杆。

银子就顺着河岸上的水泥路,朝着也许十里,也许二十里外一片灯光走。

提在他手里的旅行包,里边装了他的物品和衣服,还有金棒的胳膊及一些可有可无的小零碎,没有那么沉,走半天都不需要换次手。

脚下的流水和清弹的古筝琵琶样,清澈明透,细碎匀匀。

有时还会有垂下的柳枝蘸着月色在头上、脸上摸一下,写些啥儿字和画。

这让银子很快把提着金棒胳膊的那点不安忘记了,把像偷了东西慌慌从工地逃走的那种贼步放缓了,他变得不慌不忙,如走夜路进城赶集样,还会偶尔在哪停下脚,听一下身边、头顶的鸟鸣声,看看有灯光处河水流动的景色和遇到一座小桥时,赏悦一会儿那桥在水上月下的美。

直到天亮时,终于走进北京地界里,看见那林木直立似的楼群和来往流在几环路上的车水们,才想起他提的行李里,不仅有他的衣物和零碎,还有一条人的胳膊呢,这也才觉得行李重起来,脚下重起来,汗把前胸后背也湿了。

站在一个桥上朝日出的北京望去时,银子拿不定主意,是该去北京的繁闹地方顺道看一眼,还是该直接问问长途车站在哪儿,赶快把金棒胳膊送回老家里,还到金棒的家里去,就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

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回家的长途路,比银子想得顺得多。

怕乘火车安检把那胳膊检出来,他就从北京坐了长途汽车回。

没人检查他行李,也没人问他行李包中装了啥。

只是怕从包里发出异味儿,他主动把行李塞到了长途车下面的行李厢,再换车时把行李放到了车顶的行李架。

两天以后就从北京回到河南西地他的老家了。

到家前,路上还又步行走了十余里。

是正午到了村落的。

村落是个大村落,有几百数十口的人,到家时正午的春阳呈了金红色。

红色里的暖,像山脉、田野和村落都烤在炆火间。

路上见山间的树叶都齐全黑碧了;到村头看见槐花都已经盛白到锦簇团团了,这才知道老家是比北京南一些,比北京暖一些。

春天已经锣鼓喧天到来了,连小麦都有想要炸裂后分岔横枝的模样了。

银子走进村,听见有一流喧哗从村中飘过来,却不见有人在村里走动和做事,也便知道村里谁家有了热闹或喜庆,就沿着声音走,拐过村街便看到村西一片空地上,摆有二十几张桌,桌上都摆了很多菜,还有烧鸡、炖鱼和烟酒。

肉香黏黏稠稠从那请客的饭场漫过来,倒在大杯、茶缸和碗里的烈白酒,烧烧烫烫的,酒气如火爆的坏脾气样在村里窜动着。

请客的酒场那儿正是金棒的家。

银子如多少知道那儿为啥会热闹请客样,迟疑着在街口站一站,立马就快步朝酒场那儿走去了。

有人看见银子惊一下,大着声音说:  -银子呀,你回了?-  -金棒死了你倒回来了?-  -快丢下行李过来喝酒吧,村人刚埋了金棒,金棒家答谢村人哪!-  银子就知道金棒的骨灰早他一步被送回村里了。

金棒家已经把金棒的骨灰安葬埋掉了。

银子又如错了啥儿、晚了啥儿样,木呆一会儿,穿过村人、目光、酒场、饭菜和乡村的热闹与喧嚣,提着行李朝金棒家里走过去。

到那因为金棒才最先在村里盖起楼屋的院落里,看着那挤满一院的酒菜、灶台、炒菜和忙忙碌碌的村人们,他有些唐突地立在大门里。

院里的人也都愕然唐突地望着他。

人家料定他回来会带回一些啥,都觉得他似乎不该回来,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样,所有的目光就都有些异样地盯着他,用目光把他朝着门外推。

银子就扛着那目光,撞着那目光,走进院落里,走进金棒家的楼屋正厅间。

金棒的父亲、哥嫂、弟弟也都旋即跟着银子走进正厅里,六七人把他围在屋中间,还把屋门关起来,都盯着银子,盯着银子手里提的旧的帆布包,等着银子说些啥,从北京带回一些啥。

银子说:-把金棒埋掉了?金棒还有一条胳膊没有火化呢。

-  银子说:-一个月前是金棒把我带到北京的,我不能不把金棒的一条胳膊送回来。

-  银子说:-既然赔的钱不少,就是花钱重把墓挖开,也该把金棒的胳膊埋进里边呀。

-  金棒家没人愿意重把墓挖开。

把刚刚埋好的新墓挖开是件不祥的事,而且还要再请人,再花钱,还要把墓里的棺材、衣物都撬开和打开,那是一桩很为啰嗦的事。

金棒家的人说,外边那么多人吃饭现在先不说金棒胳膊的事。

说银子,你先把行李、胳膊提出去,随便放到哪,我们得弄清它到底是不是金棒的胳膊再说呢。

万一那不是金棒的胳膊呢?万一不是埋进去,我们能对住金棒吗?金棒在那边多出一条胳膊他不埋怨我们吗?从金棒家里走出来,银子提着行李,像提了一袋霉腐坏掉的粮食样吃也不是、扔也不是那犹豫,在他脸上是层灰黑色。

他忽然饿得很,累得很,很想坐在金棒家门里门外哪张桌边上歇一歇,吃一顿。

太阳已经西过平南了,越发的温暖让他出了很多汗,人像虚脱一样。

人家都还在忙碌着,都在围着吃着喝着说笑着。

划拳的令声像从哪传过来的雷雨声。

孩娃们,端着饭碗,拿着鸡腿,吃着和跑着,在大人们的腿下、桌下蹿来蹿去,如鸟在低矮的林地飞一样。

在鼎沸的人声酒声中,银子在金棒家门前空地站一会儿,决定自己去把金棒的胳膊埋到金棒的坟地里。

他随手从村里借来一张锨,提着行李朝村后金棒家的坟地走去了。

坟地并不远,一绳半里的路,就在一面山坡下,到那儿他就看见金棒的新坟了,一堆黄土和几个没有烧完的白花圈,还有埋人时踩倒的麦苗和乱脚印,鞭炮纸和烧完香的灰。

有乌鸦在那坟地的老坟、新坟上飞。

四野空旷着,对面山坡上有人在牧羊,那羊像挂在山坡上一团团的白棉花。

而面前村落和从村里传来的喝酒划拳的行令声,这时都显得飘忽悠远了,隐约得有些不够真实了。

把行李放在金棒新土的墓堆旁,银子朝头顶望了望,见日色透亮,似乎光亮里还有北京楼房在日光中闪着的那种玻璃光,刺刺芒芒,硬硬朗朗,似乎日光粗壮,像很多玻璃管儿挤着排着悬在半空里。

他忽然很想打开行李里看一眼金棒的胳膊成了啥样儿。

两天前的半夜往行李裹装金棒的胳膊时,他是闻到了一股暖腐气息的,这又过了整两天,天也更加暖着热着了,说不定他的胳膊已经彻底腐烂了,会有一股刺鼻刺鼻的热腐味,甚至戴在金棒手指上的铜戒指,都会从他的烂肉手上滑下来。

想思着,犹豫着,就把铁锨扔到了一边去,过去打开自己的旅行包。

先把拉链拉开来,再把自己放在上边的衣服挪出来,果然就有热气从那包里升着上来了。

但不是热腐气,只是热暖气,如在太阳下边的一股草土味。

就把包底裹在几层塑料袋里的金棒的胳膊抱出来。

这是银子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抱着金棒的胳膊看,如看一段包着裹着的稀珍物。

大白天,没有想到怕,只是想到别让胳膊突然掉下去,就把那一柱胳膊放在坟前的新土上,解开扎了一圈圈的绳,再去掉一个一个套着的袋,到只有最后一层塑料薄膜时,银子又有些怔住了,呆在那儿盯着胳膊一动不动了。

在那包着金棒胳膊的塑料袋筒里,竟因为春暖生出了一棵杨树苗。

杨树苗已经有筷子那么粗,树皮嫩成灰白色,几片小叶透明黄亮,半卷半展在苗棵上,散着清淡清淡一股植木味。

望着钻出塑料膜的杨树苗,像那塑料膜里包的不是金棒的断胳膊,而是一袋一柱专门育苗的肥沃的土。

银子就那么盯着杨苗想一会儿,便把那棵杨树的小苗栽在金棒的坟前了。

到夜里,月亮升上来,村里安静着。

忙碌了一天的金棒家里也随着静下来。

静着间,银子家来了一个金棒家的人,站在银子家门外唤,让银子出来说几句话。

银子以为是人家来讨要金棒的胳膊呢,可人家只是站在门外说,金棒死了家里确实得了很大一笔钱,比原来想要让人家赔的两倍还要多,可父母、弟兄、姐妹们,一均分,还是没多少,就想起金棒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不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铜的镀金还是纯金呢。

人家说那胳膊既然是从金棒身上断下的左胳膊,那就该把那枚戒指收回去,就是假的镀金也毕竟是一枚戒指呢。

银子在门里,人家在门外,月光窸窸窣窣在他们中间洒落着。

人家说着看着银子的脸。

银子听完后,没有想就对人家说,是有一枚金戒指,埋在金棒的坟头了,怕那金戒指现在都沤烂长成一棵小树了。

人家就走了。

银子也关门回家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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