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良：案板之鱼，刀下之肉

排行榜 2025年08月26日 15:22 3 cc

案板之鱼

文／柴良

那年，那夏，那天。

新冠疫情稍许消停，出篱散心之念，油然而生。

承情怀树君自驾私车，文慧、治宽诸君响应，陪同陈出新老师，跨过黄河大桥，别秦山，入晋壤，沿南岸坦道西驰十里，停车临河石崖边。打伞，下堤，拾级，探幽，实察钓鱼台石窟。雨湿陡坡，蓬封泥径，露水沾鞋，无阻兴致。观景伤怀，郁积块垒，如鲠在喉，久欲一吐为快。

前时，赴京投医，往返途经，再受刺激，三分灵醒，破颅而出。

沧海桑田，“咄咄怪事满眼前”。石窟更弦，赋闲别居，转身观音道场，所见香火不缭，木鱼尘封；长河缩水，浊浪惊涛，变性去势绵羊，目击漕宽流细，汹涌潜形。人已作古，物非原本。前朝旧事，史载风传，发人深省。

石窟初主陈奇瑜，保德县故城人，万历十八年出生，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历官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巅峰时刻，官阶高登三品居正，头衔荣升五省总督。鄙远贫瘠之乡，生育如斯大腕，实属弥足珍贵之光彩，乃至今之邑人，欲沾余晖而抬身价。然则，观之宦途晚景，崇祯七年前后，判若两人。失干练，举昏聩，惹祸殒命，招致史家等同洪承畴、范文程视之，并称催化明亡之三大汉奸，终归三面不落好：一家弃之，一家玩之，一家杀之。

奇瑜出仕之初，惠政耀眼。天启年间在京，无论上疏陈述边策，无论上书抨击魏忠贤，出言开门见山，耿直不隐其辞；任职南阳，不迁就皇亲，警告唐王朱硕熿杀世子，屏蔽世孙而另立，小心皇帝怪罪，保住朱聿键爵位继承资格，气度表露凛然；延绥巡抚任上，素位而行，开煤矿，兴水利，革时弊，行远惠，善政见著实效。铺陈饥荒，上达圣听，如愿免除延安、庆阳当年田赋，以疏浚源头，提防生变作乱，悲天悯人之情之行，陕人以为长空泛蓝。抵御蒙古进犯，围剿各路造反势力，捷报频传。永宁关（延川境内）破敌，大军迂回，精兵出奇，击毙二介寇首，斩众千余，挽救危局，身手酷似郭子仪。崇祯甚为欢喜，为之加官，以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政，统领平乱保朱家天下之急务。

孰料，位尊俯瞰群山，竟然眼界向窄，心境少却坦荡，利令智昏，蠢事再三。

本来，指挥若定，五省巡抚八方配合，围剿之势，严丝合缝，荡寇可成。四万流寇，慌不择道，误入安康车厢峡，左右巉岩拘魂，峭壁骇魄，难以逾越；前后兵民列阵，顽石垒寨，无力突破；苍天弄人，阴雨连绵七十余日，弓矢丢，衣衫湿，粮草告罄，苦不堪言；山民群起，临顶滚石块，扔火把，境遇插翅难逃，前途瞠目等死。

困兽犹斗，诈降解脱。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合计，以劫掠所得重金珍宝，贿赂奇瑜及众将，并信誓旦旦，洗心革面从良。于是，招安之略，飞报庙堂，兵部尚书帮腔，崇祯固执抚贼为上而准奏；于是，支配穷寇化整为零，遣返原籍安置，传檄沿途衙门供应粮草，卫所停止进军；于是，彼此揖让酣饮，易马而乘，抵足而眠，如胶似漆，宛若新婚蜜月；于是，草寇衣甲得整，弓矢得砺，空腹得饱，元气得复；于是，中山狼嘴脸毕露，污脚踩搓信诺，亮出獠牙尖爪反扑，置奇瑜于纵寇归山之危墙下。倏忽，烈火燎原，洪水滔天，终致大厦坍圮。

遭人算计，大局奔溃。横祸及身，坦诚谢罪，抑或从轻受罚，降职留官。却是风度打折，明智丢野，虚伪作妖，侥幸作祟，自作聪明，百般推卸。构陷率先剿乱之下官杀降激变，意欲嫁祸于人；谎报斩敌人数，坐实捏功欺君之罪；奏请临危惩处所辖命官，企图设定过失分担之局。于是，怨声沸腾，频频于驿站乘奔，于朝堂萦耳聒噪，惹怒龙颜。所幸内阁首辅力保，轻判流放戍边，旋而释之还归原籍。

山海关之战，李自成溃败，退出北京而布防山西，并裹挟晋豫两省前明官绅，强置陕西各地。大顺军将领郝安才，缉拿奇瑜至府谷，欲择机押往咸阳。妾室张耐，恐受凌辱，服毒自尽。碰巧，前时部下唐通，已入大顺军为将，念旧斡旋，得留家中。

秋风起，冷云飞，愁眠思躲朔气寒。唐通审时度势，察定李自成气数将尽，便接受清廷招诱，率部突袭李过以示诚，随之领兵入晋驻保德，拜表降清。奇瑜见机行事，输饷助力，出谋运筹，鏖战二十日，攻陷府谷。泄愤先前上当受侮，涉嫌心存投诚清廷。

但热脸贴了冷屁股。清室见胜局已定，诏令剥夺前明官绅资格，一概视之与庶民无二。奇瑜心不甘，情不愿，视圣旨于不顾，照旧门头挂匾，庭外树旗杆，宣示一己优尊，迷恋虚名，迷忘身家性命。且购地大兴土木，凿建幽僻石居，以毡帽壳为量器，石渣与铜钱等容积置换，促工早竣，名之钓鱼台。高调行事，造就炫富之疑而诲盗，山西巡抚申朝纪闻风上门，以抗旨死罪勒索。苟活之心醒悟，承诺献银万两求安。不日，见申朝纪调任宣大总督，以为鞭长莫及，毁诺背信，致强劲死敌索命。

申朝纪恼羞成怒，阴招连环，决意置之死地而后快。上疏顺治皇帝，以“奇瑜明故大臣恐为乱”为由，试图借刀杀人。既而暗中串联省、府、县诸等军政长官，编造招兵谋反、蓄发不剔诸般重罪，并物色乡绅轮番具状起诉，埋伏捕快守株待兔抓人，部署做局之人变身升堂判官，以蓄发罪判处死刑而获准。大限未满甲子，担保人受累入狱，二位妾室全节殉死。故城一山头，徒增一坟四尸，一代风云人物，凄惨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