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华：照壁会说话

排行榜 2025年08月31日 22:58 1 admin

以前我家东侧的近邻，是著名的贾家“三院”：后院、腰院、前院。10年前，我们村所在地成了棣花古镇景区。前年，我门前又修了一条比较宽，可容两车通行的游园路，于是贾家的后院与腰院，就已经被这条游园路生生地隔开了。现在留下的一丁点的残迹，最有说服力的，就剩原腰院忠杏伯家的四间座东向西低矮的土房子，和对面的贾家照壁了。

在如今光鲜靓丽的景区，这个照壁显得特别的老土、萎缩和孤单，它是大约一丈长、八尺高、一尺厚的一堵墙，砖、土、石混造，老式瓦覆顶。照壁中心部位有一个方方一尺的凹，是敬神或祭祖用的吗？这是我猜的，因为我没有见人敬过。

十多年来，每周我回娘家看妈，总觉得这照壁在给我诉说着什么。在多年来一次次的大雨中，我多次怕它抗不住，倒塌了湮没了，毕竟，它是泥身；毕竟，它是没有人照看的；毕竟，知道并关注它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贾家后院，在我小时候是个神秘的豪宅。这豪宅不是说它有多豪华或富有，而是在这个门楼里面住的人多，且穿着讲究，面容大都白白净净，而且有几个都是有工作的。君庆叔弟兄两个都有工作，老大君庆叔是最早开长途汽车的，在当时的农村，在我孩童的意识中，这个比当官的都体面。老二吉庆叔，听说是在省城搞设计的。小时候不知道啥叫设计，只知道是干很高级的工作，应该工资很高很高吧？他们的父亲，村人叫作三爷的，听说在县城工作。三婆能说会道，是这个屋里的主心骨，是权威所在。他们家吃的饭，总能闻着油香，他们家里的气味和周边其他家的气味是不一样的，有城里人的味道。反正那时的我，见了从这家门楼里面出来的人，我都是敬慕的目光。

在我没上小学前，妈和三爷家的女儿，我叫淑逢姑的，一起去西街的造纸厂去上班，我常常就被妈托付在她家的院子或屋里耍，因为她家里有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可是有一天，我在躲避一群小鸡争食的过程中，我罪恶的小脚竟然将一只小鸡腿上的皮蹭掉了一片，于是我在慌恐中，愧疚地离开了他们的家，以后再不愿意去那个让我蒙羞的地方。

在我上初中时，我看到了贾平凹先生写的《商州初录》，我惊奇地发现，他写的竟然是这个院子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从小生长在这个院子里的，这个院子还有我不知道的很多很多的事和人，他是村人叫作四爷家的大儿子。他比我大20岁左右，由于年龄的差异，虽然他和我是近邻，可是我们彼此没有什么交集，我和他终究是临近的陌生人。

贾家腰院，就在照壁紧临的东侧，照壁正对着腰院的后门。贾家腰院是我们经常出入的通道，走向庙场子这是捷径。腰院住了贾姓的四户人家，北侧住两户，东、西侧各一户。这个院子是四方形的，也是住了近二十人，烟火气旺。南边是腰院的前门，通向庙场子，也就是我们村的打麦场、养牛场、磨坊、戏楼，就是现在的二郎庙所在地。当时的二郎庙，西侧的养牛，东侧的是磨坊，二郎庙南侧的场地是我们村人打麦晒粮的地方。那是个热火朝天的地方，也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

照壁与腰院中间是一条五尺宽的泥土路，这条小路向北端直通向庵泉，一眼能看到泉的。小路朝南蜿蜒向西拐，路边有柿树、有厕所、有猪圈，环环相扣，再向南是贾家前院。

那时候一鸡鸣叫，家家鸡鸣；一家狗咬，家家狗咬。有些猪就拱出了圈，有些牛早早地和主人出去犁地去了。于是村路上总是有些牲畜或家禽的粪便。家家厕所都开放，希望路人能给他们也加加粪。那时候的卫生真是差啊，苍蝇、蚊子、跳蚤、臭虫竞相咬人。可是你家的鸡能认识我家的鸡，你家的狗和我家的狗是朋友，你家的猪哼哼，我家的也开始哼哼。邻家的孩子们在一起做作业或拔草喂猪养兔。一家饭熟了，端出碗来喊另一家人，“咋还不出来，在家吃啥好的了？”于是不到几分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端着饭碗出来了，我妈和我，后院的军善叔两口子，腰院的三姓叔、淑民婶子是必到的，忠胜伯、忠杏伯有时会到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们，吃饭在一起时，就像在开讨论会，熙熙攘攘，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可是在军善叔先是当五队队长，后来是五组组长的过程中，我已经上了初中，后院人分迁只剩下军善叔一家人了。这个院子人虽住的少了，但院子变大了，他将临西的院墙挪出了，于是照壁的那条路望过去就无法看到泉了，泉也只对向他家的后门。这样，他家的后门出去，只三四步就到了泉里，真是大大地方便了。那年我上高中，军善叔的妻子淑珍婶子总是腿疼得走不了路，很短的路，她要拄一根树棍。一次我们在她家后门口坐着乘凉时，她对我妈说，我的腿把医生看遍了，没查出来毛病。后来让一个神婆子给看了，神婆子说我家这个后门正对着泉，把龙头给挡住了，所以让我腿疼。淑珍婶子说这话时，呲咧着嘴，声唤着，当时她的腿应该疼得很厉害。随后我和我妈在我家里议论这个事，我说淑珍婶子说的这话是迷信，我妈说谁知道呢。我说那他们是不是要把挪出来的院墙再缩回去？妈说，错了的，有时是无法改的。我当时听不懂妈的话。

贾家前院里住着一位老爷爷，当时他已经80多岁了，但仍然硬朗，经常去地里干活，是那个年代我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了。我们从他家门前经过时，有村人常逗他，“爷，啥时候让我们吃你的捞饭啊！”老爷爷听出了话中话，立即回应：“滚你妈的，咋恁不会说话的。”“哈哈哈，看来，爷你还是不想死喽。”

现在的贾家照壁，像一个扛着锨、穿着布衣的老者，正准备去地里干活。可是四顾茫茫，他的地呢？他曾经熟悉的人呢？贾家三个院子，只有前院还住着人，后院空着，腰院已经不成了院子。那日夜叮咚的泉水已经深深地被埋在杂草之中，那个吱吱呀呀守护在泉边的碾子，去年间碾滚子也被贪心的人偷走了，而偷碾滚子人，又听说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