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李庄

排行榜 2025年09月09日 11:38 3 cc

谁的李庄

文/弋舟

车进宜宾，浓郁的酒糟味便弥漫在了空气中。空气这种东西，平素你是感觉不到的，但它在这方水土被酒廓了形，被强调成了存在。一种似乎略略都带有了分量的形状，无形因此而有形。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气压仿佛也因此一沉。沿江疾驰，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空气，那奔赴而去的目的地，再次被期盼起来。

一般而言，我们去往一个地方，以行政区划论，大多笼而统之地算到省一级。我要去湖北，或者我要去广西，至多，具体到市（还须地级市以上），比如我要去武汉，或者我要去桂林。就此而言，车进宜宾，就应该算是到目的地了。但我内心依旧是身在途中的感受。那个目的地在行政意义上已经被包括在内了，但它遗世独立，一如倾国倾城的佳人。

这样的地方不少，但肯定也不多。比如凤凰之于湖南，丽江之于云南。各有各的理由，自然的，人文的，历史的。李庄，位于距宜宾市19公里处的长江南岸，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当然，它是四川的，它是宜宾的。但行前，在我心里便没有以为自己此行是要去往四川和去往宜宾。江导岷山，流通楚泽，峰排桂岭，秀流仙源。沿途的风景是好的。但我想，千里长江，沿岸这样的好风光应该并不鲜见，我要去的李庄，必定不止胜在风光。

李庄窖池

已经习惯了的“酒气”，忽然又被强调了出来。行前我做过功课，知道宜宾白酒不仅有五粮液，还有能够与之媲美的李庄白酒——李庄窖池。你看，明明也是宜宾的，但偏偏被称为是“李庄”的，仿佛各说各话，全然也是有各说各话的底气。腰板这么硬，不说压五粮液一头，至少也堪称比肩了吧？于是我知道，李庄到了。

东有江苏昆山的周庄，西有四川宜宾的李庄，这种说法，大致上，还是基于风景吧？依水傍山，青石板，木阁楼，就着天地的造化，人间于此千百年地繁衍，于是也有了烟火气和“人味儿”与“酒味儿”。但我知道，李庄称为李庄，还有更紧要的原因。

科研机构、高校内迁李庄时在码头搬运行李。（图据《中国李庄》）

1941年初，李庄码头依然有络绎不绝的船只到岸。长江，这条中华民族最为核心的两根大动脉之一，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依然奋力为自己的母体在输血。这里相距“陪都”重庆不过两百公里，是大后方中的大后方。11岁的梁再冰总是跑到江边翘首等待，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人来了，一船又一船的人离开。这个幼小的少女在日记中写道：明天是除夕了，后天是元旦了，我靠在桌边心里很想念爹爹，我真希望他明天或后天来到这里。

王铁松摄

此刻，是2023年的初夏，我在暮色中立于李庄的江边，努力想象当年那位少女的心情。是的，她在数算着节日：明天是除夕了，后天是元旦了。她的心里，是人间最为朴素的对于亲人的思念，是属于“家”的深情，但她知道吗？在这特殊的历史时刻，她的“家思”，系着“国念”。家与国，这种数千年来被中国人并列的两个观念，从未像那一刻如此紧密地合一。国家，家国。

少女期盼的爹爹，是梁思成。作为那个时期重要的知识分子，梁思成和许多同辈一样流亡在祖国的大地上。从昆明出发时，他的脚部感染了破伤风，被迫留在昆明治疗，治愈后，为了筹措营造学社的经费，又辗转去了重庆。终于，身在李庄的少女盼来了自己的爹爹，一个小家庭终于团聚了，同时，一个悠久的文化，也等来了自己重要的赓续者们。

十六字电文

1939年，“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一纸十六字的电文发出，这番文化赓续的大幕便徐徐拉开了。电文简要、朴素，一句“李庄欢迎”，将这千里长江之畔的古镇推向了它命定的光荣中。从此，在祖国的版图里，李庄就不再只是行政规划中的一个小镇，它成为了文明版图中的重大枢纽，成为了中国的李庄。

国立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等十多家高等学府和科研院所；李济、傅斯年、陶孟和、吴定良、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梁思永、劳干等云集李庄达六年之久……

这个文化和历史遗迹沉淀的古老小镇，这个诉说着抗战风云和沧桑的古老小镇，这个能折射汉族传统文化、涵养汉族民族精神的古老的小镇……它早已被如斯载入史册。我还能说些什么？

中国营造学社旧址

中国营造学社的旧址如今保护完好，但是，即便“修旧如旧”，也难掩当年的简陋与逼仄。梁思成来到李庄，就是为了主持学社的。他们一家的居所也在学社的院内，即便我能够理解当年条件的困难，还是会吃惊于这条件之窘迫。

一到李庄，梁思成就看到了病卧床榻的妻子。林徽因，这位民国标志性的知识女性，此刻已病得不成样子。如今，一帧林徽因病中的照片挂在故居的墙上。我只能用“不成样子”，来说明我凝视这张照片时的心情。所有的修辞都显得无力。我只知道，“不成样子”，对于林徽因这样以“成样子”为本质性精神诉求的女性而言，意味着什么。不，那不仅仅是对肉体之美的维护，那个用了生命也要成其“样子”的样子，是精神的美，是文化的体面与文明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