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秩序背后的弹性与温度

排行榜 2025年09月24日 18:16 1 cc

笔者曾受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前往德国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联培。

启程之前，德国的“秩序”于我而言，始终是一幅由严谨、明确与高效共同织就的图景。然而，当火车晚点一小时，我终于拖着行李踏出车厢时，德国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符合预期——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焦臭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麻的味道）与刺鼻尿骚的气味。就在出口处的候车长椅下，一个裹着棉袄的醉汉，正蜷缩成团，脚边散落着几只空酒瓶。更令我愕然的是，在所入住宾馆的门口，一群青少年正公然传递着大麻烟。而那时，大麻在德国尚未合法。这个以秩序著称的国度，为我揭幕的竟是一场如此悖谬的启蒙之旅。

纽伦堡主火车站

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法学院在埃尔朗根。但那里学生公寓的候补名单长如法典条文，租金也十分高昂。相比之下，纽伦堡的房租更为便宜，租房机会更多。因此，我最后选择租住在纽伦堡老城教堂边的留学生宿舍。这一用混凝土方盒筑成蜂窝般的居所，在功能主义的冷峻中透出奇异的平等感。而我随后的访学生活，便在纽伦堡与埃尔朗根的双城轨道间徐徐展开。

在纽伦堡居住的公寓

透过区间火车的车窗，我时常看见有老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平静地将一个个空饮料瓶装入布袋，以每个空瓶换取0.25欧元。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其实符合领取国家救济金的资格，却仍选择以这种方式换取微薄的主动收入。

检票员偶尔遇见他们——或许未买票，悄悄上车搜寻车厢垃圾桶或桌板上的空瓶时，往往侧身让过，目光移向他处。这种默契不是纵容，更像是一种系统默许之下的认同：秩序在此并非追求绝对的统一，而是在规范之上，为个体留存多样选择的尊严，哪怕这选择在外人眼中显得固执而艰辛。

在站台眺望纽伦堡城堡

这种秩序对个体选择的包容，时常与对规则的理性叩问交融在一起。

在我抵达德国之前，一项出于地缘政治疑虑的校内政策几乎排除了我前往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的可能性——校方一度决定不再接受受中国留学基金委资助的访问学者。后来，我从闲谈中得知，正是我的合作导师Kudlich教授直接致信学校管理层，以严谨逻辑据理反驳，强调“学术开放的原则”“无端限制的不正当性”“不利规则不得溯及既往”，我才得以成行并注册。最终，该限制被彻底废除。

Kudlich教授的行动彰显了德国理性精神中最可贵的部分：一种敢于凭借逻辑论证与既定程序，去挑战那些以安全之名行偏见之实的伪秩序的勇气。它让规范重回其本质：不是僵硬的桎梏，而是捍卫正义与学术自由的利器。

在德国，生活的纹理在双城间不断铺陈。火车车窗像永不重复的卷轴：纽伦堡深褐砖石城墙上，鲜亮的涂鸦如伤口般绽开在历史规整的肌理间；约20分钟后，景象便切换为埃尔朗根郊外被春雨洗亮的无垠草场，生机蓬勃。就连火车的时常延误，我也渐渐视之为一种馈赠，它让我得以凝视，在这片以精密著称的土地上，秩序与自然如何无声交织，达成某种微妙的共生。

透过车窗拍摄的埃尔朗根郊外的草场

这种共生哲学，深深嵌入社会的肌理。在Kudlich教授的教席中，土耳其裔学生与华裔学生在学术体系中受到平等对待。然而，课后的聚餐闲谈里，无形的区隔悄然浮现：因相似的身份体验，少数族裔常形成更紧密的圈层。这启示我，德国秩序构建了一个制度公正的平台，却未必导向文化融合的结果。它能扫清体制歧视，却难以轻易弥合深层的认同距离。“友善的疏离”，或许是多元化社会共有的甜蜜负担。

作者与妻子同Kudlich教授、教席成员聚餐

共生的边界在街头继续延伸。纽伦堡市中心时常涌出浩荡的游行队伍，警车尾随其后，既护卫表达的权利，也防范失控的可能。社会已为激烈的冲突情绪定制了安全的容器——不试图抹除异议，而是以严格的规范划定其表达空间。

对复杂性的包容甚至蔓延到知识殿堂。冬夜离开图书馆时，偶能瞥见走廊、角落铺展的薄被与蜷缩的身影。无家者在学术空间的公共角落安睡，楼道的门对他们似乎总是敞开的。这不像是疏忽，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仁慈：室外严寒刺骨，室内走廊则成为被默许的避难所。彼时彼刻，一个中国学子与几位无家可归者，在同一屋顶下共享着物理上的暖意，却分处各自的人生象限。

大雪后的法学院图书馆外

我个人也曾受惠于此。初抵德国，无处落脚时，曾在办公室地毯上以从宜家购得的薄垫为床，度过了几个夜晚。那段短暂的经历，恰让我触碰到了德国秩序的核心：它时而如坚硬的墙体，时而却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网。它精妙地实践着一种“宽容伦理”——能够清晰区分危及公共安全的“失序”与源于基本生存需求的“窘困”。对于后者，秩序展现出一种审慎的、近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怀。这并非规则的失效，而是一种充满现实感的智慧，它承认制度的边界，并以有限的默许维系着社会整体的体面与温度。

随着在德时日的增加，我的探索也走向了城市之外。某个春日的周末，我和朋友深入格雷芬贝格的村庄徒步。想象中凋敝的乡村景象在此荡然无存，所见是修缮精致的屋舍点缀于连绵草场，轿车与农用车安然停驻。那里的富足与宁静，并非对现代性的逃离，而是对一种更适宜的生活方式的主动选择。

在德国，规则之力早已无声渗透至这片土地，通过精准的政策倾斜与资源分配，避免人口与财富在都市的过度集中，从而守护了一种关于居住本真的自由。这并非散漫无章的自然生长，而是一场深思熟虑的空间规划，是秩序为生活品质所作出的无声承诺。

格雷芬贝格的乡间小屋

一次徒步归来，恰值黄昏，埃尔朗根圣诞市场的灯火次第亮起。我站在熙攘人群的边缘，手捧一杯滚烫的热红酒，看蒸汽袅袅融入清冷的夜。每一个木棚都严格依传统规制搭建，毫厘不差，但从中飘出的酒香与欢笑却自由地弥漫交织。那种由精确规则守护下来的生活气息，让我忽然理解了秩序感的真谛——它最终追求的，并非刻板的整齐划一，而是一个能够容纳醉汉安睡、理性争论、乡村富足与市集喧哗的宽厚而富有弹性的生活空间。真正的秩序感，从不镌刻于石律铁条之中，而是被塑造为一种关于良善生活的普遍默契，以及为守护这份良善而彼此恪守的边界。

埃尔朗根的圣诞市场

回到纽伦堡，当我特意登上主集市广场的斜坡，于夜幕深浓中远眺圣诞市场时，距离带来了全新的视角：鼎沸的人声被过滤成低沉的嗡鸣，璀璨灯火笼罩在玻璃般的静默里，一切动态仿佛被凝滞。木棚尖顶指向夜空，暖光在寒气中微颤，人群的流动亦暗含不彰的韵律——

我仿佛在凝视一幅庞大的“社会油画”，其底布是德国历史与法理交织的厚重理性秩序，其上铺陈着无数鲜活乃至跳脱的笔触：仗义执言的导师、执拗翻拣瓶罐的老人、街头呐喊的青年、宁静乡村的图景，以及在规则缝隙中栖身的我……所有这些，皆构成秩序图卷不可或缺的部分。

纽伦堡的圣诞市场

这一年里，我学会了在晚点的列车上凝望风景，在学术交锋中倾听异见，在规则严谨的框架缝隙里感知人性的温度。德国的秩序，宛如其古老的木筋房架构——以不可摧折的力学结构为骨干，却为木材自然的胀缩预留下呼吸的间隙。这种秩序坚定地托住了人性的底线，同时容许多元乃至失序在其间自由流转,锻造足够坚韧的结构，以确保人们得以拥抱生活全部的质地：辉煌与失落、理性与激情、共识与分歧。

原标题：《以秩序著称的德国，是如何避免秩序成为僵硬桎梏的》

栏目主编：伍斌曹静文字编辑：曹静夏斌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作者为刑法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来源：作者：邹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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