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虎门炮台触摸岁月疤痕，回想起当年谢晋的鸦片战争之思

排行榜 2025年10月31日 16:20 1 cc

虎门炮台遗址

早春二月的岭南，海风已带暖意。在这样的季节，我来到东莞虎门镇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土地，先后走进鸦片战争博物馆、海战博物馆和虎门炮台旧址，试图去追寻那段风云变幻的悲壮岁月。

由胡耀邦同志题写馆名的鸦片战争博物馆，宛若一座巍峨的纪念碑，又如同一个巨大的时空铁锚，将185年前的历史记忆牢牢锚定。负责接待的黎亦淮副馆长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对馆中每件文物的讲述都带着专业的严谨，如数家珍。

曾有人将鸦片战争看作一场因贸易而起的战争，其实大谬不然。刚踏入鸦片战争博物馆的门槛，黎亦淮便强调了一个原则：即使在当时，鸦片买卖也非正常商贸，而属于走私。林则徐虎门销烟，是打击走私贩毒，因而是完全正义的。

坐落在东莞市虎门镇的鸦片战争博物馆由胡耀邦同志题写馆名

对持续了三年之久的鸦片战争，我过去也常常心生不解：我们是捍卫国家主权的正义一方，又凭借天险，以逸待劳，占尽了天时地利；而英军漂洋过海，劳师远征，以寡犯众，何以能取得军事上、外交上的完胜呢？历史的答案在哪里？

步入主展厅，“鸦片流毒”专题陈列展开了令人心痛的一幅幅画面。泛黄的《广州十三行贸易档案》记载着令人心惊的数字：1820年至1839年间，英国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走私的鸦片超过40万箱，使中国每年白银外流高达600万两。讲解员指着档案中的贸易清单说道：“当时的英国议会明知鸦片对中国的危害，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却默许甚至支持东印度公司垄断鸦片走私。这哪里是‘正常商贸’，分明是带着血腥罪恶的掠夺。”

“虎门销烟”展区将历史场景拉回到1839年6月。中央沙盘复原了虎门销烟池的全貌：两个长150米、宽50米的方形水池，底部铺石板，四周钉木板，有管道与大海相通——这便是林则徐“海水浸化法”实施地。旁边展柜里陈列着当年销烟用的石灰块、铁铲与木耙，石灰块表面仍残留着褐色的烟渣痕迹。

展厅里的巨幅油画显示：虎门销烟是打击毒品走私的正义行动

看着这些文物，我忽然明白黎馆长所说的“正义”为何不容置疑：当鸦片让清朝士兵丧失战斗力、让百姓为之家破人亡，林则徐的销烟之举，不仅是打击走私犯罪，更是在守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生存底线。

离开鸦片战争博物馆，我随黎馆长一同前往海战博物馆。大厅里，一个巨型金属正方体夺人眼球，视线所及的每个平面都有凸出的“1840”四个阿拉伯数字，提醒人们要时刻牢记这个不能忘却的年份。黎亦淮解释道：“我们可以把这件雕塑看成是一块天外陨石，突然砸碎了完整的大清版图，象征着大英帝国凭借工业革命形成的强大国力，用武力打破了清朝统治者‘天朝上国’的迷梦。下面固定的铁链则意味着外国侵略者强加给中国的殖民枷锁，同时也象征着觉醒的中国人民奋力挣脱枷锁的不屈精神。”

海战博物馆通过实物展示、场景复原、多媒体演示等多种手段，生动而逼真地再现了鸦片战争时期虎门海战的激烈场面。实物展示区里，清军水师的战船模型栩栩如生；而英军舰队的武器装备则显得更为强大，那长长的炮管、坚固的装甲，无不彰显着工业革命的巨大物质力量。在场景复原区，海战的战术布局也被形象地呈现出来，清军士兵有的挥舞着大刀冲锋陷阵，有的操作着火炮奋力反击，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然而，海战博物馆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对战争的再现，更在于其引发的历史反思。

这是海战博物馆大厅里的巨型金属雕塑，夺人眼球，引人深思

从表面上看，当时清军以火绳枪对阵英军的后膛炮，双方在军事技术上的差距至少有200年。然而，当我们深入探究历史的本质时，会发现晚清的全面溃败并非因为军事技术上的差距，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其制度的僵化落后，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积重难返的顽疾。

走出海战博物馆，不远处便是虎门炮台旧址。站在炮台上，视野极为开阔，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与蓝天相接，构成一幅壮丽的画卷。炮台外侧的墙壁上，弹痕累累，仿佛岁月刻下的伤疤。

据介绍，当时的虎门作为广州第一门户，堪称东亚第一要塞。清军用11座坚固的炮台支撑起虎门的防御体系，炮台内外部署的兵力达1万人，火炮450门。难怪当时朝廷上下都以为这里的防御“固若金汤”。

反观英军方面，来犯的战舰16艘，外加武装蒸汽轮船4艘，运兵舰1艘，运输船27艘，英印陆军共计4000余人。虽然战争爆发后，英国从本土不断增援，但人员装备的数量还是远不如清军，看似处于劣势。

虎门炮台号称“东亚第一要塞”。这是炮台遗址

鸦片战争的正式爆发，是义律统帅的远征军于1840年6月封锁了广州、厦门等出海口，后又攻占定海，兵临天津大沽口。原本主张对英开战的道光帝这时吓破了胆，迅疾由主战转为议和，竟将虎门销烟的林则徐革职查办。

但英军已不再满足于没完没了的谈判，他们要用武力得到他们想得到的利益。1841年1月7日，虎门迎来了大角、沙角的第一场海战。当时，三艘英军舰进至沙角炮台的正面实施火力攻击；同时在炮台侧后约4公里处的穿鼻湾实施登陆。登陆士兵在炮火掩护下进攻清军军营并放火。清军四散逃逸，沙角炮台很快沦陷，大角炮台接着也土崩瓦解。

至此，道光帝被迫下诏对英宣战，从各地调兵赴粤，试图挽回败局。2月23日，英军舰队向虎门要塞发起总攻。这里主要包括横档炮台、威远炮台、靖远炮台、镇远炮台四座主炮台，同时还有其他辅助炮台和防御工事，曾被清廷上下认为是铜墙铁壁一般的军事存在。

英军首先运送炮兵和步兵在下横档岛南侧登陆，在该岛制高点建成野战炮兵阵地，用重炮对横档炮台进行精准炮击。与此同时，英军主力舰队兵分两路，在虎门要塞两翼侧后方进行攻击。由于当时防御主事者仍停留在敌军炮火正面攻击的陈腐思路上，根本没有顾及炮台的侧后翼，所以清军的炮台在这次实战中只能被动挨打，溃不成军。

这是虎门炮台的全景图，中间是坑道，右侧是火炮位置，左侧是弹药库

在英军火炮碾压式的猛攻之下，威远、靖远、镇远三座主炮台和其他防御工事挨个被打垮。英舰运送士兵先后登陆，开始攻占虎门各个炮台。六旬老将关天培与400名将士坚守靖远炮台至最后一刻，与英军激战10个小时后，最终血染虎门，以身殉国。

虎门海战的失败原因有哪些？后人得出的结论是，首先输在战术方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防守依据是，1834年以来英军几次来犯，都是小规模入侵，而且攻击目标是广州黄埔。可这次英军进攻的主要方向就是虎门各个炮台。这就导致了关天培层层布防、分段阻击的防御方案彻底破产。

其次是炮台的全方位失效：随着欧洲火炮的广泛应用，隐蔽式堡垒炮台已成主流。而虎门炮台仍是那种古代的圆形、半圆形裸露式，隐蔽性和防御性极差，而且火炮都集中在正面，对侧后翼缺乏有效防御。

此刻，我在炮台旧址抚摸着前膛铁炮粗糙的炮筒，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鸦片战争炮火撕开的，绝非中英两国之间简单的“船坚炮利”之差距，而是两种文明体系的生死对决。清王朝的政治根基是扎在“专制集权”土壤里的毒瘤；统治者满脑子“天朝上国”的幻梦，视西方科技革命为“奇技淫巧”；闭关锁国的政策铁幕，使整个王朝对全球格局的剧变浑然不知。制度催生的各级腐败，让军费在巧立名目中被层层克扣，最终流进私囊。当英军用近代先进战争理论指导作战时，清军仍抱着“八旗绿营”的世袭旧制不放，官兵靠血统承袭职位，训练废弛到“骑马坠地、射箭脱靶”，朝廷军队其实就是一群“扛着武器的农民”，在严酷的战争面前岂有不败之理。

鸦片战争博物馆前就是当年虎门销烟池实地，池畔竖有“林则徐虎门销烟记”石碑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林则徐曾利用正常的广州对外贸易渠道，从澳门购得英制火炮部署虎门要塞；清军的火炮数量，也确实远超来犯英军。但制度的“致命漏洞”，却让这些“优势”统统沦为摆设：没有专业炮兵的操作技术，没有标准化的弹药供应体系，虎门炮台的“铜墙铁壁”就成了“纸糊的堡垒”，面对入侵者毫无作用，不堪一击。

归根结底，鸦片战争的突然爆发，在清朝统治者眼里不过是一场无关大局的边境摩擦；至于战败后的割地赔款，对于率土之滨的皇帝来说更不值得一提，甚至可以说，当时的道光皇帝连香港在哪里也未必知道。自此，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东莞市将自己这座城市定位于“近代史开篇地”，因为这里见证了中国历史的重大转折。

我不由得想起国产电影《鸦片战争》公映时对导演谢晋的采访。这位驰名国际影坛的大导演，在拍摄这部史诗级电影时，对鸦片战争的历史以及林则徐的形象进行过深刻的反思。在他的银幕叙事中，林则徐没有被当作完美无瑕的英雄来塑造，而强调了他在历史洪流中的种种无奈。因为在严峻的内外局势下，他个人根本无法改变清廷的腐朽和衰败。他的努力不仅未能挽救国家的命运，反而使自己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其命运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谢晋当年对鸦片战争的思考，显然已超越了善恶对立的二元叙事，而试图在更广阔的历史视野中探讨个人与时代、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尖锐冲突。他的思考至今仍在提醒人们，历史的悲剧往往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虎门海战揭示的真相是：清王朝的溃败，从来就不是“败于武器”，而是“败于制度”——即便有誓死捍卫国家利益的林则徐、关天培等民族英雄，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也无法组织起一场像样的领土保卫战。

这一深刻的历史教训，在此后的历史进程中显得更为清晰：日本借助明治维新完成了制度性变革，短短数十年便跻身世界强国；而清朝更早发起的洋务运动，只学“器物”而不学“制度”，硬生生地把“师夷长技”搞成了“换汤不换药”，在制度方面却仍然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皇权统治，最终在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彻底崩盘。其实，鸦片战争的血泪史早已证明：一个国家若固守着腐朽制度而不肯变革，终将在历史的潮流中归于沉没。

原标题：《我在虎门炮台触摸岁月疤痕，回想起当年谢晋的鸦片战争之思》

栏目主编：黄玮文字编辑：伍斌图片来源：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来源：作者：洪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