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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作品|《白露春分》版权推荐

排行榜 2025年11月02日 15:58 1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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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过后,就是深秋,叶子落完再盼场雪,鞭炮一响等春天。小时候背节气表,只觉得好听好玩,长大了学会根据节气饮食穿衣,感慨日子飞快。《白露春分》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讲四季变换间,有人长大,有人衰老,还有人卡住了,在时代落下的碎叶里徘徊不前。他们是一家人。

奶奶秀梅勤劳通达,俩孙女一个肆意一个乖巧,但都很爱奶奶。奶奶老了,但她们自己的眼下的路还不知道往哪走,要读书、工作、谈恋爱,哪有时间总往秀梅的小院跑?几个父辈们的事业婚姻也不顺利,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遭遇着点什么,内心激烈动荡,脸上青白变幻,可饭桌上一张嘴,还是那些家常片儿汤话,不承认秀梅的老,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

辽京把镜头对准这些时刻,直视它,照见亲情和它另一重暗面:冷漠、谎言、避重就轻。读的时候很是心惊,那些被美化、隐藏已久的真实,如此高帧地呈现在眼前。

故事里人像身边的,也像你我,隔着小说这块玻璃就安全,把生活看个真切。离远看,又是三代人各自的成长史,和极速变化着的北京。有读者说辽京的故事总是很“悬疑”,我也是一样的感觉。明明是现实题材,但总在猜测下一步会是什么,他/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许因为书里的人物命运太过牵动我们,迫切知晓,又带着点恐惧和期盼。不剧透了,邀请大家亲眼来看。

再次恭喜作者辽京 《白露春分》获得 2025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白露春分》

字数:23w

类型:现实/家庭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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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车停稳了,导游率先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旅游团的客人鱼贯而下。上午十点,三亚已是热浪滔滔。佳月一手拎着装着各种药瓶的尼龙袋,一手提起折叠轮椅,刚下来,像兜头蒙上一条湿毛巾。她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将轮椅就地打开,秀梅拄着拐杖跟在后面,行动迟缓,导游伸手去扶。

“不用带轮椅了。”导游说,“有摆渡车。”

佳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排白色的电瓶车停在树荫下,车身上印着景区名字,其中一辆已经坐满了人,是同一个旅游团的游客。坐在司机身旁的那位阿姨,姓李,对着佳月挥舞手臂。

“我们太慢了。你们先走吧。”佳月喊道,冲她也挥挥手。那辆车启动了,驶进一条椰林大道,拐个弯,消失了。

有些散客没有坐车,三三两两,慢悠悠朝海边走去。空气潮湿,人的动作都是黏滞的,佳月把轮椅重新折好,放回车上。按导游的安排,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游览天涯海角,等佳月和秀梅走到电瓶车旁边,已经过 去了十五分钟。佳月帮助秀梅爬上一辆空车,坐在司机后面第一排。司机抽着烟,百无聊赖的,有人经过,便吆喝一声:“十元一位。”

秀梅凑到佳月耳边,轻声说:“咱们是免费的啊。”

佳月点点头,“咱们团里都免费。”

“都包在你交的团费里。哪儿有免费?”

佳月笑了。车开起来了,秀梅说:“真凉快。”秀梅七十四岁,像个小孩似的爱坐车,坐船,坐飞机。昨 天,在博鳌的海边,有人玩降落伞,蓝天中绽开一朵红色的蘑菇,佳月问秀梅:“您敢上去吗?”

“敢上。你敢吗?”

时间不够,所以没去成。佳月说:“咱们下次再来。”

“还有下次吗?”

“有啊。下次再来。”佳月随口答道。秀梅笑了。

电瓶车将人们送到海边。秀梅拄着拐杖站在沙滩上,沙子白而烫,佳月穿着凉鞋去蹚水,水是暖的,细浪来了又退,在脚上毛茸茸地蹭来蹭去。佳月脚面上有个青灰的斑点,是她小时候爬煤堆,划伤后煤渣掉进伤口,长进肉里形成的。她踩到一块大贝壳,捡起来递给秀梅,秀梅的拐杖头上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贝壳,是老太太自己捡的,都不如佳月刚捡的这块好看。

“回家放鱼缸里。”秀梅说。

“咱家没有鱼缸。”

“你大姑家里养鱼。给他们。”

“他们不会要这个。”佳月掏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祖孙俩慢慢往回走,走到停车场时间就差不多 了,暴晒之下两团短粗的影子,缓缓拂过平整的沙滩。

“姓李那个女的,她闺女长得真像佳圆。”秀梅忽然 说。佳圆是大儿子陈立远的女儿,佳月的堂姐。“你看像不像?”

“没看出来。”佳月停下来,抬脚抖凉鞋里的沙子。

“眼睛和鼻子,特别像。看见她就跟看见佳圆一样。”

脚是湿的,沙子沾在脚底,抖不掉。走出沙滩,路边有水龙头,佳月把脚伸过去,冲得干干净净。坐车去下一站,行驶在一条沿海的林荫道上,响晴的天,风平浪静,车开起来一阵凉风。佳月从背包里拿出照相机,专为了这次旅游新买的,她让秀梅朝这边看,拍了几张老太太头发飞舞的照片。这些照片后来都洗了出来,放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床头柜是大姑家替换下来的旧物,附带一面穿衣镜,镜子上布满了不知何来的铜黄色的污点。无论是谁照一照,都像生了一脸老人斑。

电瓶车停在一块空地上,那两块著名的石头就在前 方不远处。李阿姨一家子已经拍了照回来,看见佳月和秀梅,对她们说:“没什么意思,就是两块石头,上面几个红字。”

秀梅说:“咱们也看看去。”路远一点还是推轮椅更快,秀梅拄拐杖走得很慢,只见写着“天涯海角”四个字的两块石头,遥遥地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海浪一次次扑上来。

“听说当官的都不愿意来这儿,嫌不吉利。”

“反正我们家没人当过官。”

“佳圆原来就是当官的。”

“她已经辞职不干了,而且那个是事业单位,她也没有编制。我去买个椰子。”

每到一处,都买椰子,秀梅还买了一套浑身印满椰子树的衣服,第二天就穿出来,配一顶从家里带来的草帽。老太太出门必戴帽子,夏天的宽草帽,冬天的毛线帽,佳月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送给秀梅的礼物就是一顶羊毛帽子。

喝完椰子水,继续往前走。其实远看也是一样,但是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走到跟前仔细瞧瞧,请别人帮忙拍个合影。秀梅和佳月都在冒汗,回家洗出来一看,照片上脸油油的,天空过曝了,一片白茫茫,海只剩下浅灰色。

照片上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佳月总觉得佳圆也夹 在中间。大学毕业后佳圆很少来看秀梅,却时时刻刻无处不在,因为缺失而分外凸显。有时候佳月不耐烦了,甚至想跟秀梅说:“拜托,她又没死。”即便在说佳圆的缺点,秀梅那口气也不一样,仿佛在洗一件心爱衣服的污渍,轻轻地揉搓,冲掉泡沫再仔细瞧瞧。佳圆就是那样一件精细的好衣裳,值得时时拿出来摩挲一番。佳月则是一件粗糙结实的麻布衫。

椰子沉甸甸,以秀梅的味觉,椰子水等于没味道, 跟白开水一样。两三年前还不是这样,两三年前也不需要轮椅和拐杖。到三亚的第一天,在亚龙湾的海边,她把手指伸进岸边的细浪中,然后放进嘴里舔一口,抬头笑道:“这水有咸味。这海真蓝。”秀梅喜欢海,海的广阔和海的颜色,看着心头舒畅。她对佳月形容过那种蓝,特别鲜艳的蓝,佳月帮她买过几次蓝色衣服,她都说不对,不是这个颜色。直到有一次看到电视上立邦漆的广告,儿童房被刷成海底世界,焕然一新。秀梅说,就是这个颜色,我就喜欢这个颜色。是硫酸铜那种纯正的蓝,佳月给她买了一件颜色相似的羊毛外套,在一片黑的、灰的旧衣服的衣柜里,那一缕湛蓝的颜色非常耀眼。

秀梅的“喜欢”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断语。她身体好的那些年,她的“喜欢”和“不喜欢”是非常有力而泾渭分明的,像切西瓜一样,一破两半,各不相干,红色的汁水流下来。夏天切西瓜,佳圆伸手就去拿最大的那一块。现在无所谓了,大人谁在乎西瓜,在乎奶糖、山楂片和压岁钱,小孩们斤斤计较的,大人就一笑而过。

拍完照,回到电瓶车上,李阿姨一家已经坐好了,正在吃塑料餐盒装的木瓜和西瓜。她女儿戴了一副又圆又大的太阳镜,猛一看更像佳圆了。

李阿姨一定要给秀梅尝尝刚买的木瓜,秀梅推辞着,客气一番。李阿姨的女儿叫晶晶,二十岁的姑娘,已经不大耐烦跟父母一起出游,总是戴着耳机,不说话。他们一家也是从北京出发,候机的时候就在一处。

秀梅问晶晶在哪里上大学,夸晶晶学习好,还说,我那个大孙女,从小学习也特别好,也考了重点大学。李姨以为她说的就是佳月,秀梅说不是,这个是第二个孙女,她不行,她脑瓜不灵,我说的那个比她大一岁,要出国留学了。

佳月从背包里掏出保温壶,去找接热水的地方。候机厅很大,按着指路的标识走,饮水机前稀拉拉排着几个人。她接完热水,又去排凉水那一队,兑到合适的温度,绕了一大圈走回去,佳圆的好处还没说完。

“每回考试都是第一,从来不用爹妈操心。”秀梅说,“在学校长跑比赛也是第一名,作文也写得好,老师让写《我的妈妈》,她写《我的奶奶》,从小就跟着我。这两个孙女都是跟着我长大的,这一个学习就不行。头天晚上背的书,第二天上课老师一查,就全忘了。她姐姐从来没这种事,只要看过的书全都记着。”

“孩子会不会念书都是天生的。”李阿姨说。她生得很壮实,浑身上下处处丰满四溢,一头向外扩张的大波浪鬈发,配上浓重的对比强烈的五官,像一幅设色艳丽的油画。与她相比,她女儿晶晶就像这张油画的铜纸印刷版,那些细微的光影和凹凸不平的颗粒感都消失了,剩下光滑平整的一张小方脸,一副冷漠的神气。

佳月把水壶塞进背包侧面的口袋。这个背包是佳圆给她的,她背过两次就不想要了,是个好牌子,拉链特别顺滑好用。秀梅一说起佳圆就没完没了,佳月甚至觉得她快不认识奶奶口中的那个佳圆了,听着,忍耐着,直到广播通知可以登机,才打断她的话头。

晶晶摘下墨镜,用一块纸巾擦着,一些毛屑沾在镜面上,佳月见状,从背包里掏出自己镜盒的镜布递过去,晶晶说谢谢。佳月近视很深,这次出门忘记戴隐形眼镜,晶晶擦完了,把镜布还回来,佳月顺势也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擦擦。电瓶车又开起来了,斑驳的树影从她脸上划过,她低着头擦抹镜片,听见秀梅说:“你摘了眼镜,我瞧着,怎么也跟佳圆一模一样?”

佳月迅速地戴上眼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说晶 晶像佳圆,一会儿又说自己像佳圆,实际上谁长得也不像她,只是某种神气,某个角度,某个瞬间让奶奶想起她,仿佛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上都挂着佳圆的一小片影子,她聪明,漂亮,手指灵巧,身段修长,嗓音清脆,她的长发能甩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裙角无风也自飞……佳月把背包放在胸前搂着,把下巴搁在上面,无意识地拉扯挂在包上的毛绒兔子。晶晶问:“姐姐你这个包是哪儿买的?真好看。”

“我姐给我的。”

佳圆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干了不到一年,便辞了职,准备出国。前阵子,她买了不少新的衣服鞋子,把旧衣服整理出一些,约佳月吃饭,旧衣服送给她。

说是旧的,都有七八成新。她偏爱大领口的雪纺上衣,毛茸茸的又短又宽的毛衣,腰间打蝴蝶结的超短裙,背上绣花的牛仔服和洒满了油漆点的牛仔裤,总之不是佳月这种公司职员平常穿得出去的衣服。她们约在佳月公司楼下的一家小馆子吃饭,佳圆点了一桌子,佳月很少下筷子,只拣凉菜吃。

“我想减肥。”

“嗯,你是应该减减。”佳圆随口应道,“不过节食太慢了,我吃过一种减肥药,下次拿过来给你试试。”

“节食运动就行了,我每天早上都跑步,不用吃药。”

“没用。你能一辈子不吃饭吗?能跑一辈子吗?那个药效果不错,也没有副作用。”

“是药三分毒。”佳月说,“我不信没有副作用,看新闻还有吃减肥药吃进医院的。”

“你说话怎么跟个老太太一样?”佳圆笑了,“反正我的朋友很多都在吃。”

佳圆的朋友们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她一说话就喜欢带上她的朋友们,听起来什么人都有,佳月不置可否。

从小就只有她听佳圆的份,玩什么游戏,定什么规矩,佳圆是很公正的,也讲道理,但前提是必须要听她的,乖乖的就玩得开心,不听话,佳圆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打人,但是她有一套表达不满的方式,让佳月难受得想哭,又挑不出她什么毛病,像吃错了东西又吐不出来似的难受。

一般到了晚间,佳圆就会原谅妹妹。秀梅不止一次说过,你们都是独生,将来就算是亲的了,这句话像个影子似的印在夏夜的窗帘上,窸窸窣窣地来回移动。窸窸窣窣的原来是壁虎,佳圆最怕壁虎。晚上,要是她发现了墙上趴着壁虎,这屋子便不能待下去了。佳月拿起一只长柄的苍蝇拍,踮着脚去拍打它。有时候壁虎站不住,掉下来,有时候爬到别处,突着眼,张着爪子在墙上,不动则已,动如闪电,更可怕了,佳圆尖叫起来。佳月从屋角抄起一瓶用来驱蚊的敌敌畏,冲着壁虎一通猛喷,它一下子就跑掉了,藏到柜子后面或者顺着哪里的缝隙又溜出去,这时佳圆已经捂着口鼻,跑到里屋去了。敌敌畏的薄雾久久方散。

就算没有壁虎的事,她们也会和解的。佳圆总会原谅妹妹,无论前一天有什么不高兴,到第二天又跟平常一样。佳月把佳圆送给她的衣服堆在床上,一件件对镜试穿,然后又叠好了塞进袋子里,放在门口的鞋柜旁边,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拿到楼下丢掉了。那天下班后,她给秀梅打电话,听见电视里播天气预报的声音,济南,二十九摄氏度,隔着电话也听得出音量很大——秀梅的耳朵也不好用了。佳月提高了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去海南,还需要买什么东西吗。上个月佳月刚给她买了一双白色的布鞋,出去旅游的时候可以穿。

“佳圆要考试,出国留学的考试。”秀梅说,“她说不能带我去啦。”她的语气一如平常,佳月立刻听出其中的失望。去年,今年,吃年夜饭的时候,佳圆都说要带奶奶去海南,本来是一时兴起说的话,秀梅听了就很认真。说完,她接着喝饮料,一罐放在暖气上温过的杏仁露,温过后更甜了一点。年夜饭的气氛也是丰盛和美的,和美中掺杂着一些粗野。这个家里,男人们的粗野气息以女人的安静为衬托,像浓墨泼在宣纸上。

饭桌上,佳月的爸爸立生,佳圆的爸爸立远,加上昊辰的爸爸张昆,一共三个男人,个个喝得脸上泛红,像扑克牌似的热烘烘的脸。大姑带着昊辰坐在沙发上,给他剥虾仁,完整的一个又一个。秀梅坐在最靠近厨房的位子上,她总是最后一个坐下来,满桌的菜都是她做的,盘碗堆叠,上方烟雾缭绕,烟头明明灭灭,此起彼伏,嘴里不叼着烟的时候就是在说话,个个声音很高,语气也雄壮。佳圆的爸爸陈立远又讲起他小时候打架的事,同伴的名字,对手的名字,谁骂了谁,谁打了谁,谁的脑袋被板砖拍了,一路滴着血回家,提到的全是小名,都是这个院里一起长大的人。

陈立远比佳月的父亲陈立生大五岁,面相比兄弟老得多。佳月对大伯的了解大多来自秀梅的只言片语,从小他在家最听话,学习也好,只是在外面爱惹事,好打架。在里屋床底下的木箱里,她翻到过大伯上中学时的日记本,上面写着一行行短诗,还有旧书,八十年代出版的《京华烟云》,扉页上写着陈立远购于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字写得极好。

立远刚过五十岁,眉梢、眼角、鼻翼、嘴角都开始向下生长,不笑的时候显得疲倦而冷酷。立远很早就不上班了,提前退休,据说是身体原因,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大病。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杯接一杯喝酒,说着往事,嘴角常带一丝微笑,显得十分不屑,仿佛这些往事十分可笑,饭桌上的人也是可笑的,佳月和佳圆更是可笑,秀梅就不用说了,老太太可笑至极。过春节,他一进门就说:“又过年,过年有什么意思,没什么好东西要等到过年才能吃。年年做这些菜有什么意思。”话虽然这么说,以前的他还遵守着惯常的人情习俗,吃完年夜饭,去街坊家转圈拜年,见到街坊长辈,随手就给出几百元的红包。当然,这是他年轻得意的时候,十多年前他在单位的三产企业当经理。秀梅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跟街坊们说,立远他们打麻将都用单位的公款哩,一摞摞的钱,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现在,他不爱串门拜年了,不去当那撒钱的冤大头,吃完年夜饭就跟家里人打一宿麻将。立远的少年事迹只要开了头,总也说不完,对手的伤和自己的伤,木棍和红砖,十几个对几十个,有人见到血就跑了,有人见了血打得更来劲了,最后带头的几个都进了派出所。

说起这些往事,立远的脸红了,语速变快,嗓门也提高了,饭桌的气氛变得毛躁起来。

立生也喝得不少,嘴上丢了把门的,竟说起自己老婆出轨的丑事来。佳月听见爸爸骂妈妈的那些话,一口粉蒸肉放进嘴里,顺便咬紧了筷子头,好半天没拿出来。立生一向爱面子,他跟林慧文的事折腾了这么久,除了佳月没人知道内情,喝多了突然拿出来说,桌上的人个个都在附和他,一起开骂,说她该打,该骂,这女人跟着谁也好不了,秀梅也跟着说了几句。佳月嘴里的筷子头快要咬碎了,她清楚地知道出轨的不是妈妈林慧文,而是爸爸陈立生。他把事实整个儿颠倒过来,还理直气壮地质问林慧文,阳台上的烟灰是怎么回事。佳月在一旁不敢答话,不敢说是自己抽烟不慎留下的,更不敢说是佳圆教她抽烟的——要是佳圆,决不会粗心到留下烟灰的。

张昆是佳月和佳圆的姑父,立春管他叫老张,管昊辰叫小张。秀梅总嫌立春太惯着儿子,昊辰生得白净清秀,像张昆,一点不像立春,不像姓陈的这一家人。昊辰跟这边的亲戚都不太熟,秀梅自己说的,当年立春让她帮忙带昊辰,她不带,怕儿子再有了孩子,她带不过来,不能为了女儿得罪了儿子,里外她分得清楚,于是昊辰也分得清楚,除了春节,一般不到姥姥家里来,话也很少说。大姑父倒是很会敷衍亲戚,酒一杯杯地喝,立生骂慧文的时候,他也一句话不说,只陪着干笑。佳圆喝空了一罐杏仁露,跟佳月说,你陪我上厕所吧。

出了门,空气登时冷冽,佳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佳圆问她:“二婶现在住哪儿?”

“住我姥姥家。”

“那你也住姥姥家?”

“没有,我寒假住学校,过完年直接回学校。”

“早说啊。我可以去找你玩。你们宿舍能住人吗?”

“能。除了我,别人都回家了。我在学校一个人复习比较清静。”佳月想考研究生。

此时寒假已经过了一半,佳圆在家待得腻烦了,春节前就跑来秀梅家住着。她妈妈杨桂思同婆婆关系不好,过年也不露面。小时候,放了假,佳月和佳圆都在这里住着,经常听奶奶说桂思的坏话,说她懒,馋,不爱干家务,家里乱死了,不像个女人,佳圆听了总是沉默。有一次,沉默到头,佳圆顶了一句,您别老说我了,她又听不见,只有我听见。秀梅回道,就是她听不见才要说。佳圆站起来就出去了,天擦黑才回来。佳月想,假如离家出走的结局总是回来,也是真没意思。

出门向北走,公共厕所在大院围墙的尽头,一条小径伸进女厕所,门前吊着一只灯泡,佳圆不敢一个人去厕所,担心有壁虎,哪怕冬天壁虎冬眠了也不行,一定得有人陪着她,先进来帮她检查四周,确定没有壁虎。如果发现了,就到外头掰一根树枝,伸过去敲打它,直到它的尾巴隐没进屋角的缝隙中。佳月便抓住机会笑话佳圆,从小笑到大,“你这么大的人,怕这个小东西。”

年三十的晚上,各家的电视传出一样的声音,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也像一阵小鞭炮。路边有灯,有的坏了,有的还亮着,一段明一段暗的,佳圆说:“二姑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佳月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我的电话。”

“她还在上海。”佳圆说,“她跟我说不回来过年。”

在这个家里,不回家过年,是极致的叛逆,也是直接的挑衅和不给面子。佳月想不到二姑会决绝到这个程度,“她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让我过完年去上海找她玩。”

“那你怎么跟家里说?”

“就说我去你宿舍住了,跟你一起玩几天,他们才懒得管我呢。”

佳月说:“我也想去上海玩玩。”

“二姑那儿没地方住。”佳圆说,“再说,她也没叫你去啊。”

沉默了一会儿,佳月说:“你真的不想继续读书吗?”

“不想,念书念得够了。”佳圆说,“我讨厌学校。”

后来,佳月知道了,佳圆不光讨厌学校,也讨厌贸易公司,讨厌机关和事业单位,讨厌报社和门户网站,一两年之间她连续地入职又辞职,脑子一热去考公务员,笔试考过了又放弃面试。她还去参加过司法考试,失败了第二年继续考,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第二年果然考过了,但是也没有因此找到理想的工作——她也讨厌律所。

这两年佳月一直在帮她骗人,告诉秀梅,佳圆在一个不存在的单位上班。秀梅一直以为佳圆考上了公务员,当官呢,等她休年假,就要带自己去海南旅游。那两年海南旅游突然流行起来,很多人都去过了,街坊阿姨来串门,给秀梅看她买回来的转运珠手链,蓝宝石项链,红宝石戒指,光华满眼的,秀梅便告诉人家,我孙女也要带我去。

佳圆总能使人相信她,她显得真诚又随意,随口允诺,过后又忘掉,然后再见面,再允诺,承诺得越来越具体,去海边,去五指山,就是《红色娘子军》里面的那个地方,咱们也去买便宜的宝石。她描绘的情景又真实又热闹,好像已经去过一百回了。

直到今年,佳圆又说,今年我要带奶奶去海南,我们都说好了。当时她们正在擦玻璃,准备过年,佳圆灵活地翻了出去,立在窄窄的窗台上。佳月说,你去年也这么说。

今年一定去。

去年秀梅开始腿疼,膝盖运转不灵,用老太太自己的话说,零件到年头了,该坏了。她并不求医,家里人也没有苦劝她去医院,这是多年前就犯过的老毛病了,就像一个老朋友偶然间回来看看,不必大惊小怪。

谁料老朋友一住下便赖着不走。进了腊月,秀梅照旧做她的各种年菜,炸丸子,粉蒸肉,五花肉做的蒸碗,炸排叉和藕合,唯一的不同是新蒸的馒头上没有点上红圆点,就不大像过年的馒头了。那红颜色是用腐乳汁做的,用筷子头蘸一下放进嘴里,偷吃偷尝都没关系,弄到毛衣上就要挨骂了。新毛衣一式两件,一件给佳圆,一件给佳月,佳月的总是先弄脏。后来长大,她就不愿意跟佳圆穿一样的衣服了。明明不是双胞胎,年纪差了一岁,却总被奶奶打扮成双胞胎的样子,连剪的头发都出自同一双手,前面齐,后面齐,两边找齐,齐得分毫不差。看小时候的照片,同样的锅盖发型,佳圆显得清新爽利,几分俏皮,佳月就暴露了她的呆板和胆怯。

馒头上没有红点,在一长串的变故之中,这是第一桩。佳月对这件事印象极深,它打破一种常规,开了一个头,是一连串节节败退不断失守的开始。不只是奶奶一个人的衰老,而是一个家庭开始终结。多年后她跟佳圆提起这件事,佳圆一脸茫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或者佳圆也在装傻,不仅不想承认这个开头,后面一切都不要承认,不要谈论,最好这些人就地一散,再也别见面。

电瓶车开回停车场。导游躺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脸上遮着一顶帽子,睡着了。时近中午,愈加暴晒,她们和晶晶一家是旅游团里最先回来的一拨,也不急着上车,晶晶的爸爸被一个卖椰壳工艺品的女人缠住了,女人身前挂着一块木板,双手托着,给路过的游客看那些大小不等的椰壳娃娃和手串。

几个人站在一处树荫下乘凉,看着晶晶爸爸拿起一个,放下一个,颇有兴趣的样子。晶晶说:“我也去看看。”李阿姨回头向秀梅说:“您瞧瞧,导游就喜欢我老公这样的,见什么买什么,挣回扣就靠他这种人了。昨天那蓝宝石,我拦着不让买,拦也拦不住。”

“这儿卖的宝石是不是比北京便宜?”秀梅问佳月,佳月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应该买几件首饰,将来你们结婚用得着。”

导游在旁边听见了,说:“后面还有机会。想买什么我带你们去。”

佳月想,佳圆才看不上这些东西呢,因此说:“佳圆说她不想结婚啊。”

“谁能不结婚?净瞎说。”说话间,一阵音乐声飘来,是一首熟悉的老歌的前奏。有人在一块搭起来的凉棚下扯了电线,支起卡拉OK的摊子,两个音箱,一台不小的电视,佳月问:“想唱吗?”

秀梅还没回答,晶晶捧着一个椰壳娃娃回来了。她爸爸却没回来,径直往卡拉OK那边去了,转眼就唱上了,有点跑调,但是中气十足,十分享受。秀梅说:“走,咱们也瞧瞧去。”

做生意的是两个年轻人,两个都光着上身,戴着鱼骨形状的项链,晒得黑黑的。秀梅点了一首《北国之春》,她唱歌不跑调,声情并茂,五块钱一首歌,一曲终了,晶晶爸爸鼓起掌来,两个摊主跟着叫好,一些游人也停下来看这位歌喉嘹亮的老太太,蒋大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佳月端着相机给她拍照。后来几次换电脑,这些照片的电子版都遗失了,只留下洗出来的一沓放在秀梅床边的抽屉里,过几年就泛黄模糊了。跟照片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只丝绒盒子,装着成套的项链和耳环,镶着耀眼的蓝玻璃,虽是假的,样子很好看——倘若穿着婚庆店里租来的千万人穿过的婚纱,站在印刷的枫林背景前面去拍照,戴这些也很相宜。行程到了最后,导游带着去一家很小的玉石店里购物,佳月苦劝不住,秀梅坚持买了两套假的蓝宝石首饰,给佳圆的那套,她拍婚纱照的时候戴过一次,给佳月的那套一直放在抽屉里没动。秀梅去世之前,说佳圆结婚的时候要把那套首饰给她,别忘了,而当时佳圆已经结婚一年多了。人到最后,难免开始混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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