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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8 0 不锈钢锅具十大品牌
71年的秋风,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似的。
我们黄土坡大队的喇叭里,天天吼着“抓革命,促生产”,可地里的苞米,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
队长老王吧嗒着旱烟,眯着眼,在土坡上开大会。
他说,城里又来了一批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大伙儿底下嗡嗡的,跟苍蝇似的。
男人们的眼神都亮了,特别是那些光棍。
我也是光棍。
二十六了,家里穷得叮当响,一铺破炕,两只碗,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
谁家姑娘愿意跟我?
老王清了清嗓子,吐了口浓痰,烟杆子朝我这边指了指。
“陈根。”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小子,成分好,根正苗红,觉悟高,组织上决定,给你个重要的任务。”
我站起来,心里直打鼓。
“啥任务啊,王队长?”
“给你个婆娘。”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周围的光棍们眼珠子都红了,那眼神,活像要把我生吞了。
老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北京来的女知青,叫林晚秋。人长得……水灵。”
他顿了顿,又说:“就是身子骨弱,家庭成分不太好。组织上把她交给你,一是要解决你的个人问题,二是要你监督改造她,让她彻底跟她那个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这是信任,懂不懂?”
我懂个屁。
我只知道,天上掉下来个婆娘。
还是北京来的。
那天下午,我去队部领人。
她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又黑又长,垂在胸前。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
但那脖颈,真白,跟雪似的。
在我们这,婆姨们的脖子都是土黄色的,跟地一个颜色。
我走过去,脚下的土坷垃被我踩得嘎吱响。
她听见了,猛地一抬头。
我的心,就像被谁拿锥子扎了一下。
那张脸,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眼睛很大,像含着一汪水,可那水是冷的,冰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害怕,有戒备,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嫌弃。
老王在一旁说:“晚秋同志,这就是陈根同志,以后,他就是你的革命伴侣了。”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搓着手,咧嘴想笑,可脸上的肉是僵的。
“我……我叫陈根。”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头又低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就算“成亲”了。
没有鞭炮,没有喜糖,队里给了二斤苞米面,一斤白面,就算贺礼。
我那两间破土房,头一次有了点人气。
炕烧得热乎乎的,我把那斤白面全下了,擀了锅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我们这,只有婆娘坐月子才舍得这么吃。
我把碗推到她跟前。
“吃。”
她看着碗里那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动筷子。
“吃啊,不吃就凉了。”我催她。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点面条,慢慢往嘴里送,那样子,像是在吃药。
一碗面,她吃了半个钟头。
吃完,我收拾碗筷。
她就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像个泥菩萨。
屋里没电,点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着,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土墙上,摇摇晃晃。
我心里也跟着摇晃。
说实话,我紧张。
长这么大,头一次跟个女人离这么近。
还是个城里来的,香喷喷的女人。
她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我们这女人的汗味,也不是肥皂味,是种……书本的味儿。
我洗了脚,脱了外衣,准备上炕。
我一动,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
“你……你别过来。”
她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哭腔。
我停住了。
“这是我家,我不上来,睡地上?”我有点火了。
一个分给我的婆娘,还这么多讲究。
她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颗一颗,砸在蓝布褂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我求你。”
她从炕沿上滑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
她的胳膊细得跟高粱秆似的,我都不敢使劲。
她不肯起来,仰着那张泪汪汪的脸看我。
“陈根同志,我求你办一件事。”
“只要你答应,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被她那双眼睛看着,再硬的心也得化成水。
“你说。”
“我们……我们做假夫妻,行不行?”
我愣住了。
“啥意思?”
“就是……名义上是夫妻,但你不碰我。”她脸涨得通红,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我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火苗,“噗”的一下,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蹿上脑门。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这个泥腿子?”
“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我……我在北京有对象了。我们订了亲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像块石头,咕咚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叫许文清,是大学的助教。我们说好了,等他……等他那边情况好一点,就来接我。”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正对着她笑。
郎才女貌。
真般配。
再看看我,一身的土,满手的茧,脚指甲里都是黑泥。
我凭什么跟人家比?
心里又酸又涩,像吃了半斤没熟的杏。
“所以,你求我什么?”我声音干巴巴的。
“求你……给我一年时间。”
“一年之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帮你干活,给你挣工分,伺候你,什么都行。”
“一年之后,要是……要是文清来了,你放我走。”
她的声音里全是恳求。
“那要是……他不来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身子一僵,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
过了好半天,她才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
“他要是不来,我……我林晚秋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我给你当牛做马,生孩子,做你真正的婆娘,一辈子。”
屋里死一样地寂静。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滋啦滋啦”地响。
我看着她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随时都会被吹走。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愤怒,屈辱,还有一丝……可怜。
一个北京来的大姑娘,落到我们这穷山沟,心里该有多苦。
她守着那点念想,就像守着救命的稻草。
我要是把这根稻草抽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我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行。”
我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
她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不过,有条件。”
“你说!”
“第一,在外人面前,你得像我婆娘,不能让人看出破绽,特别是王队长那伙人。”
她用力点头。
“第二,地里的活,你干不了就别硬撑,有我。”
她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第三……”我看着她,“别再跪我了,我受不起。”
说完,我从炕梢拖过一床破被子,扔在地上。
“你睡炕上,我睡地上。”
那一晚,我睁着眼,听着炕上她轻轻的、压抑的哭声,一夜没合眼。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一个大男人,不能靠着“组织分配”去欺负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那不叫本事。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了。
林晚秋也起来了,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学着我的样子,舀了瓢凉水洗脸,冻得直哆嗦。
我把锅里的热水倒给她半盆。
“用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
早饭是苞米面糊糊,还有我昨天藏起来的半个窝头。
我把窝头给了她。
她掰了一半,又推给我。
“一人一半。”
我没跟她争。
吃完饭,下地。
她也跟着,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那样子,别扭极了。
地里的活,看着容易,做起来要命。
刨坑,点种,浇水,没一样是轻省的。
她那双手,是拿笔杆子的,哪拿过锄头。
半天下来,手上磨的全是血泡。
脸晒得通红,汗顺着头发往下淌,混着黄土,一道一道的。
中午歇晌,她靠着田埂,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把水壶递给她。
她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村里的婆姨们凑在一起,对着她指指点点,捂着嘴笑。
“看那个城里来的,跟纸糊的似的。”
“还大学生呢,连个苞米苗和草都分不清。”
“陈根这婆娘,中看不中用啊。”
那些话,像针一样,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攥紧了拳头。
林晚秋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可她那发白的嘴唇,出卖了她。
下午,王队长晃悠着过来了。
他斜着眼,上下打量林晚秋,眼神黏糊糊的,让人恶心。
“小林同志,怎么样啊?劳动人民的生活,还习惯吧?”
林晚秋往我身后躲了躲。
“报告王队长,我……我还在学习。”
“学习好,学习好啊。”王队长笑得不怀好意,“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嘛。陈根是个粗人,怕是教不好你。”
说着,他的手就想往林晚秋的胳膊上搭。
我往前一步,正好挡在他们中间。
“王队长,我婆娘的活,我能教。不劳你费心。”
我管她叫“我婆娘”。
林晚秋在我身后,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王队长的脸拉了下来。
“陈根,你小子别不识好歹。组织把她交给你,是让你改造她,不是让你护着她。”
“我咋没改造了?让她参加劳动,就是最好的改造。”我顶了一句。
王队长“哼”了一声,没占到便宜,悻悻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我才松了口气。
我回头看林晚秋。
她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谢谢你。”她说。
“不用。在外人面前,我得护着你。”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就算没有那个约定,我也不能让王队长那样的货色欺负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们在外人面前,演着一对最普通的农村夫妻。
一起下地,一起收工,我挑着担,她跟在后面。
回到家,那道无形的线就立刻划开了。
她做饭,我烧火。
她洗衣服,我挑水。
话说得很少,但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我发现她真的很聪明。
地里的活,看几遍就会了。
虽然力气小,但做得有模有样。
一个月下来,她已经能分清五谷,还学会了怎么锄草最省力。
她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城里姑娘了。
皮肤晒黑了,手也粗糙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晚上,她会就着煤油灯看书,或者写东西。
我知道,她在给那个叫许文清的写信。
每写完一封,她就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
那是她的宝贝。
送信是件麻烦事。
我们大队离公社有三十里山路,邮局在公社。
队里一个月才去一趟,还得是队长或者会计去。
把信交给他们,等于把自己的秘密交了出去。
我不能让他们经手。
我找了个去县里交公粮的机会,把她的第一封信揣在怀里。
天不亮就出发,来回一百多里路,全靠两条腿。
回来的时候,月亮都挂在山顶了。
我把从县城邮局盖了戳的信封拿给她看。
她接过信封,手指都在抖。
“谢谢……”她眼圈又红了。
“别老说谢谢。”我把脚上磨破的草鞋脱下来,“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从那以后,每个月,我都想办法去一趟县城。
有时候是搭牛车,有时候是跟着去赶集。
去的时候,怀里揣着她的希望。
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她从来不问。
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等。
每次我从外面回来,她第一眼看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手。
看我手里有没有信。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她的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瘦。
秋天的时候,她病了。
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
我请了赤脚医生,开了几包草药。
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药很苦,她皱着眉,全咽了下去。
晚上,她烧得更厉害了。
在炕上翻来覆去,嘴里喊着:“妈……文清……冷……”
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盖在她身上,还是没用。
我急了,解开衣裳,躺到她身边,用我自己的身子去暖她。
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她的身体滚烫,像个火球。
我紧紧抱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了。
她要是死了,我找谁要去?
后半夜,她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她一直抓着我的胳A膊,抓得紧紧的。
我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她眼皮动了动,醒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们俩都光着膀子,离得那么近。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也觉得脸上烧得慌,赶紧爬起来穿衣服。
“你……你退烧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嗯。”她把头埋进被子里。
那天的气氛,很怪。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但好像又说了很多话。
从那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少了些戒备,多了些……别的。
冬天来了。
大雪封山,没法下地了。
村里人都窝在家里,靠着闲聊打发时间。
东家长,西家短,说得最多的,就是我和林晚秋。
“陈根那婆娘,肚子咋还没动静?”
“我看悬,城里来的,金贵,怕是生不了。”
这些话,林晚秋听见了,只是笑笑。
我听见了,心里却堵得慌。
我一个正常男人,守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却只能看不能碰。
那滋味,比黄连还苦。
有时候夜里,我睡在地铺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就像有只猫在抓。
我只能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用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才能把那股邪火压下去。
快过年的时候,我第六次去了县城。
这一次,邮局的同志递给我一封信。
给林晚秋的。
从北京来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捏着那封信,又轻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
我不知道,这封信对她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更不知道,这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那个许文清要来接她,我们的约定就到期了。
我得放她走。
一想到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我,我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疼。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林晚-秋正坐在灯下缝我的棉袄,袖子破了个大洞。
她的针线活很好,补丁打得平平整整。
她见我回来,站起身。
“回来了?”
她的语气,就像一个等丈夫回家的妻子。
很自然。
我“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你的。”
她看到信,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慢慢走过来,伸出手,那手抖得厉害。
她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没有拆,而是把信放在了桌上。
“先吃饭吧,我给你热了粥。”
我没动。
“拆开看看吧。”
她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急。”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都没说话。
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后半夜,我听见炕上有动静。
是她起来了。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拆开了。
我屏住呼吸。
只听见“嘶啦”一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钟头,也许更长。
我听见了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爬起来,走到她身边。
月光下,我看见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浑身都在发抖。
那封信,被她撕得粉碎,像雪花一样,撒了一地。
我什么都没问。
我蹲下来,把她揽进怀里。
她没有反抗。
她把头埋在我胸口,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希望,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摔碎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那一晚,她哭湿了我的前胸。
我抱着她,一夜没睡。
我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但我猜得到。
那个叫许文清的男人,没有等她。
也许是另娶了,也许是有了更好的前程。
总之,他不要她了。
从那天起,林晚秋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写信,也不再看书。
她把那个铁皮饼干盒,连同那张照片,一起扔进了灶火里。
火苗“呼”地一下蹿得老高,映着她没有表情的脸。
她开始拼命地干活。
比村里任何一个婆姨都拼命。
挑水,砍柴,喂猪,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好像要把自己累死,才能不想那些伤心事。
我看着心疼。
“你别这样。”我说。
她不理我。
有一天,她去河边洗衣服,脚下一滑,掉进了冰窟窿里。
等我把她捞上来,她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不省人事。
我抱着她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
“林晚秋!你醒醒!你不能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
喊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愣住了。
是啊,她死了,我怎么办?
我把她抱回家,给她换了干衣服,用酒使劲搓她的身子。
又烧了一大锅姜汤,撬开她的嘴灌下去。
折腾到半夜,她才悠悠转醒。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你男人,我不救你谁救你?”我吼道。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的约定……已经结束了。”她说。
“什么约定?”我装傻。
“我说过,他要是不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我不要你的命。”我打断她,“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林晚秋,你听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有我陈根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我的手滚烫。
“陈根。”她叫我的名字。
“嗯。”
“地上……冷。”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脸在煤油灯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爬上炕,躺在她身边。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那道无形的线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
她很瘦,抱着有点硌人。
但我的心里,却是满的。
满得要溢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彼此温暖的体温。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天亮了,睁开眼,身边有她。
收工回家,屋里有灯,桌上有热饭。
我的破棉袄,她给我缝了又缝。
我吃饭狼吞虎咽,她会笑着说:“慢点,没人跟你抢。”
她开始教我认字。
我的手粗,拿笔跟拿锄头似的。
她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先是我们的名字。
陈根。
林晚秋。
她说,这两个名字写在一起,很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
她还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红楼梦》,《西游记》。
我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书里,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
从前的嘲笑和同情,变成了羡慕。
“陈根这小子,有福气。”
“他那个城里婆娘,真是个宝。”
我也觉得我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79年,政策变了。
知青可以返城了。
消息传来那天,整个知青点都炸了锅。
有人哭,有人笑,疯了一样。
我们家,却很安静。
林晚秋坐在炕上,一整天没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北京,是她的家。
那里有她的父母,她的过去。
晚上,我跟她说:“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她抬头看我。
“我写了信,托人打听了。你父母……已经平反了,回城了。”
我把一沓钱放在她面前。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不多,够你路费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舍不得了。
她没动。
“你呢?”她问。
“我?我就在这。这儿是我的根。”
“那我呢?”
我没法回答。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说:“陈根,你是不是……想赶我走?”
“没有!”我急了,“我就是……我就是不想耽误你。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那哪里才属于我?”她看着我,眼睛红了,“北京吗?那个让我等了八年,最后只等来一封绝情信的地方?”
“还是那个除了父母,再也没有任何牵挂的城市?”
“陈根,你告诉我,八年了,我林晚秋的根,到底在哪里?”
我被她问住了。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八年的女人。
她为我生了个儿子,虎头虎脑的。
她把这个破烂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她把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教成了一个能看懂报纸的男人。
她的根,在哪里?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
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是我混蛋。”
她在我怀里,摇了摇头。
“我想回去看看。”
我的心一沉。
“看看我爹妈,总得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活得挺好。”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回来。”
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儿子在这,我男人在这,我的家……也在这。”
一个月后,我送她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人还是那么清瘦,但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充满了坚定和温暖。
儿子在我怀里,哭着喊“妈”。
她隔着车窗,对我们挥手,也哭了。
车开走了,我抱着儿子,在原地站了很久。
村里人都说,林晚秋不会回来了。
城里来的金丝雀,飞走了,哪有再飞回笼子的道理。
我不信。
我信她。
我每天都去村口等。
从夏天,等到秋天。
地里的苞米熟了,黄澄澄的。
就像我第一眼看见她那年一样。
那天,我正在地里掰苞米,儿子在田埂上玩泥巴。
他突然指着远处,大声喊:“爸!妈妈!妈妈回来了!”
我猛地回头。
夕阳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顺着土路,朝我们走来。
还是那件蓝布褂子,还是那两条长辫子。
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我扔下苞米,朝她飞奔过去。
我们在田埂上,紧紧抱在了一起。
她瘦了,也黑了。
“回来了?”我声音发颤。
“嗯,回来了。”她笑着,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可在我眼里,比当年那个北京来的女学生,更好看。
“北京好吗?”
“好。”她点点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好。”
她顿了顿,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但是,都没有我们家好。”
“陈根,”她轻声说,“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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