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僧人百年前的西藏独行记40：去意

1

泉追从法王胞兄那回来后，忧心忡忡地去找查龙巴，因为是晚上，查龙巴就请他喝酒。

泉追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个劲喝闷酒，查龙巴和他是老朋友，彼此很了解，就问他:“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泉追一开始不说，后来越喝越多，也就不知不觉说出来了，把他和法王胞兄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查龙巴。

直到半夜十二点，他才醉眼蒙眬地离去。

查龙巴夫妇却心乱如麻，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派了一名仆役到色拉寺接我去他家，可当时我正好外出办事，不在色拉的僧舍。

查龙巴想我可能在财政大臣府上，又派人到财政大臣家想偷偷叫我出来，结果又不在，他就有些慌了神。

我手上有他从大吉岭带回的信件，要是我被逮捕，那封信就会被当作证据，使他也得跟着锒铛入狱；当然他也很担心我的处境。

他们夫妇拼命在拉萨担惊受怕地找了我一整天，甚至都准备好了被捕入狱。

直到傍晚我又顺道去他家，他们飞奔而至，泪流满面:“您终于出现了，这一定是佛菩萨把您带来的！”

我不知道事情又有了什么变化，就说:“不要慌，还是好好把话说清楚。”

于是我们坐下来，查龙巴把泉追的话详细转述了一遍。

然后他们问我:“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不管怎样把我们帮您带回来的那些信件烧了吧。我们也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些天我写好了给法王的报告，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连累你们，所有事情我都想过了。”

“原来您都知道了？”

我说:“你所听说的那些事我还不至于不知道。”

“所以说您果然不简单呐，难怪法王胞兄认为您有难以想象的神通力。”

“这跟神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过是推想到这些事早晚必然发生，因此做了些准备。”

但查龙巴还是坚持说:“不对！您一定是凭借神通得知了商队长和法王胞兄的谈话，您现在到这里来也是因为对那件事有所感应。您早就知道了，怎么不早点来，害得我们一整晚都睡不着。”

真是冥顽不灵。

他又问:“您给法王的报告已经送上去了吗？这样处理我们会很惨的。您毫无疑问是修行成就的喇嘛，但法王的胞兄心狠手辣，谁知道他会怎么说呢？要是法王听信他，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也会有大麻烦，你说怎么办？"

我说:“我必须进入断事观三昧才能做出判断，现在也决定不了什么。我先告诉你们我的处理原则。第一，我是第一个进入拉萨的日本人，事到如今如果藏人无法充分理解我的身份想法，我会很遗憾，所以只要不连累你们以及财政大臣和色拉大寺，我哪怕遭灾受难也要留在这里向法王上奏章。第二个，如果上奏法王保全了自己但却殃及无辜，我就绝对不上奏。第三，如果直接离开西藏前往印度，各位也不会受到牵连，我就去印度。第四，如果我自己走了，却要连累各位承受各种灾难，那我就绝对不离开西藏。我留在西藏，然后上奏法王请求谅解。要是我无论走不走都会连累各位，那么我有义务留下来一起受苦，哪怕死在这里。我绝对不会为了自保而逃走。如果断事观三昧的判断结果，是出走印度不会对这里的朋友造成太大的困扰，或者完全没有影响，那么我就走。”

“今天晚上我会就这四个可能性入断事观三昧以寻求正确的判断。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周全，因此我还会请示我的师父甘丹赤巴仁波切。当然我不会说出这件事，我只问他如果我前往外地朝圣，对这里的病人会不会有妨害，请他帮我判断一下。如果他的回答和我的想法一致那就可以决定了，如果不一样，我再去问彻满林寺的喇嘛，答案和我师父一致，就采用师父所说的，答案和我的想法相同，就用我决定的办法。”

查龙巴夫妇听了说:“根本不必请教其他不知情的人，您自己决定了不就行了吗？请您自己作判断吧。”

我说:“必须如此，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听听别人的意见。”

他们说:“既然如此，那就越快越好。”

当晚我在财政大臣的别殿中独自一人静坐以入断事观三昧，希望求得一个明确的最佳处理方式。

许久我才开始进入无我之境，不久答案就浮现出来了:

如果我留在西藏，即使不递奏章向法王解释也会有麻烦，去别的国家对这里的人并不会有多深的连累。

这是我自己得出的结论。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去找甘丹赤巴，向他请示出去朝圣的事。

他笑着告诉我:“我想你出去朝圣的话，那些现在还在受苦的病人反而会变好。不过你所说的病人大概不是真正的病人吧？反正你留在拉萨其他医生就没好日子过了，就算是帮他们好了。”

他真是厉害，知道我将离开这里。

西藏修行成就的大喇嘛有许多，不过最让我敬佩的还是亲聆其教诲的甘丹赤巴。

这是我和师父甘丹赤巴的最后一次见面。

2

这一天我仍旧回财政大臣府邸，打算向他坦陈秘密，不过那天正好是五月二十二，藏历四月十三，是法王从罗布尔卡离宫返回拉萨城里的日子，前财政大臣必须前去奉迎，我跟着他出去参观法王的銮驾。

这一天法王的銮驾尤其盛大，四位宰相带领各部会大臣等，都穿了换季服装，穿戴整齐前往迎接。

不过銮驾还没进入拉萨市街就开始下起了大雨，还夹着冰雹，打得看热闹的和奉迎的人都苦不堪言。

这种场合是严禁穿雨具的，一些仆役及马夫因为披着斗篷倒没什么，但那些一身锦绣的大臣，被雨水和冰雹打得全身湿淋淋的，一行人骑马过来的模样真得狼狈不堪。

等法王銮驾绕了拉萨城一圈进入大昭寺时，却又雨住天晴了，有些中国内地人看到法王一行在途中淋成落汤鸡幸灾乐祸，高兴得边笑边骂。

当晚我特意去拜访前财政大臣和他的尼僧伴侣。

尼僧待我像母亲一般，虽然相处只有一年，感情却犹如相处十几年般深厚，他们待我恩深意重，现在我决定离开拉萨府，决不能再隐瞒身份，一定要向他们说明真相。

我告诉他们:“其实我并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今天突然这样说或许你们会不相信，不过我可以让两位看个证据。”

说着递上日本政府颁发的护照。

前财政大臣粗通日文，一看到两头飞龙中间“大日本帝国外务省之印”的字样，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前大臣说:“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一直不认为你是中国人，因为我很少见过哪个中国人像你这样热衷于佛法修习。中国的出家人虽多，但佛法修养深厚的人却很少。有些中国高僧名望很高，我却不觉得怎么样。你和他们不一样，是真正专心研习佛教，我想也许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但你又自称福州人，我想福州那个地方佛教特别兴盛也说不定。总之我心里一直很疑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然后他又问:“有人说日本人和西洋人一模一样，是真的吗？”

我说:“完全不一样，日本人和西藏人民种族相同，也都是蒙古人种，绝非欧罗巴人种；另外宗教也和西洋不同。”

前大臣多少知道一点，因此立刻相信了我，又说:“好吧，那么所谓秘密就单单是你身为日本人这件事吗？还有其他的吗？”

我说:“现在有些状况使得我不得不向法王坦白我的真实身份。”

他问:“到底怎么回事？没有这个必要吧？"

于是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除了我的决断和向老师请示两件事，因为那样他们就会觉得我很想早日离开西藏前往印度。

前大臣想了想，说道:“那么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断然答道:“我既然专程远道而来，就是想向法王陈明我的日本人身份，我还写了一份奏章。”

说着把奏章从怀里取出，交给大臣。

我又接着说:“把这封奏章很容易就能上呈法王，可是那样就可能给两位惹下大祸，不如你们把我绑起来交给噶厦，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连累到两位。然后我还是会对噶厦说明我为了佛法修行而来的真实意图。”

大臣听了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不行，这样一来你肯定会被关起来，最后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不然也会被杀了。当然不会公开处死你这个外国人，可能会偷偷毒杀你。你不要自己去送死，死了就什么事业也完成不了了。”

他的语气非常严峻。

我解释道:“即使得成大事，但祸及他人还有什么意义；只要不殃及无辜，虽然自己失去性命我也不后悔。你们把我当作亲生孩子一样疼爱，我却自己逃走，丢下你们在这里受难，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老尼僧本来只是双眼含泪，忧心忡忡地听着，这时忍不住痛哭失声。

大臣义正词严地说:“杀害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以保全我们时日无多的老命有什么用？我虽不肖，但也是真诚信仰佛法，不可能为了保全自己让别人送死，更何况从各方面来看，确定你既不是政府情报员，也不是前来盗取我国佛法的外道。我们决不能为了保命而让一个真正志在佛教修行的人受苦。我国目前的状况，绝非你表明本籍的时机，所以你还是暂时回国，等待机会再来吧。我是个无能的人，但我是甘丹赤巴的亲弟弟，也是他的弟子，从他那里学习了大慈大悲之心，不会只顾念自己而不管他人。 就算你走了后我们遭遇什么不测，我也会当作是前世的因缘果报。”

说着看了看老尼僧，说:“你说对不对啊，宁皆依瑟(悲智尼)？”

老尼僧这才抬起头来，面露喜色说:“您说得很对。情势危急，可以的话您还是早点离开吧，不必担心我们，我们自有办法。您最好是快点走。现在班禅喇嘛驾临拉萨，这个月拉萨到处乱哄哄的，您走了不会有人注意到，正是个好机会。要是平时，即使没人怀疑您也是寸步难行，法王的御医就认为无论如何也得将您留下来，他都已经向法王提建议了。所以现在正是最理想的时候，赶快加紧准备早点离开吧。”

她语气诚挚，含泪殷殷相劝。

3

两位长者的慈悲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喜悦，不觉流下泪来。

他们的话的确不错，不过我还是再一次劝他们:“为了两位日后着想，还是请将我解送给政府吧。”

他们无论如何不接受，最后老尼僧说:“这样争执下去对事情毫无帮助，干脆我们去找甘丹赤巴仁波切，看他怎么说吧。只要不会给谁带来危害，依照你的办法上奏法王也无妨。我们这样僵持不下，问题永远解决不了。”

大臣听了也表示同意。

这时我才和盘托出找甘丹赤巴请示以及断事观三昧的事，他们听了笑着说:“那还担心什么，甘丹赤巴都已经确认过，还会有什么问题呢。你的判断竟然和甘丹赤巴的指示一致，实在是佛的旨意，你应该遵照行事才好。你就早点回国吧，虽然你回去路上我们为你做不了什么，但要是事情败露后有追兵，我们一定全力为你祈祷，祝愿你早日平安离开。”

他们真是完全将自身祸福置之度外，一心只想着我的安危，这种情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于是我将放在大臣府上的经书之类全部收拾起来，寄放到大和堂药铺。

我告诉老板李之楫，说我目前有些计划，也需要购买一些东西，所以想去一趟加尔各答；到了那里后，如果运气好能收到从国内汇来的钱，我就立刻回返拉萨来买书，如果收不到钱，我得回国一趟，等明年或后年再来西藏。

现在事情会怎么发展无法可知，但我必须尽快出发。

最头痛的问题是行李，我必须带回这些书籍、经典向国人展示我此行的真实性；可是行李这么多，不知道如何运送，问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李之楫和我交情匪浅，我想他大概也知道我是日本人吧，他几次在我的住处看到日文的图书，觉得奇怪，后来在这方面就特别留意，所以我看他虽然不说，其实已是心知肚明。

他信任我到这种程度，遇到他还有什么事情无法顺利解决呢。

我告诉他我要走时，一些关于我的流言也开始四处蔓延，一般人多半会觉得危险而不愿施以援手，但他并不如此，反而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正巧我有个云南同乡四天后要出发到加尔各答做买卖，你跟他一起走怎么样？把行李托给他搬运还能便宜一些。”

我说:“太好了，那就请你帮我说一声。”

他说:“没问题，他是我的好朋友，不会不答应的，何况他回程要运载许多货物，因此去的时候很多马都是空载，也是顺便的事。”

我们正商量着，他那位云南同乡正好来了。

李老板说:“说曹操曹操到。是这样，想请你帮忙运一些行李去加尔各答，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个商人原来也和我有生意上的往来，我常从他那购买麝香、鹿茸及其他药材，银钱上也一向清清楚楚，所以他一口就答应了，不过他又说: “其实我这边并没有马匹空着，幸好，我知道有个生意人也是四五天后出发，而且会比我早到。他受驻藏大臣行辕委托，要顺便到卓木给守城的官兵送补给，他的马匹大多没驮什么东西，如果请他帮忙运送说不定更合适，不过可能钱要稍稍多点，您有没有问题？”

我说:“这也好，只要我的行李能早日送达，钱多点也没关系。”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大家谈到傍晚，然后我回到色拉的僧舍，开始整理那边的各式经卷，准备送到拉萨城内。

我彻夜未眠，将所有经卷打包，并在次日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上午雇人搬到拉萨城里的天和堂。

那些天寺院里特别安静，原来有六七千僧侣活动，现在每个康村只剩下两三人，所以搬出行李并没有人特别注意，一切顺利。

有一个沙弥昌百依瑟(慈智)长期帮我料理僧舍里的大小杂务，这些日子我不在僧舍的时候，就托给一个师父教他读书，等我回到僧舍，他就过来帮我打水、烧茶；现在我必须正式将他辞退。否则我突然取走书籍行李，不跟他说一声，他难免起疑。

我告诉他:“现在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必须马上出发去朝圣。西藏有三座大圣山，一座是羌塘高原的冈仁波齐峰，也就是凯拉斯山；另一座是西藏和印度阿萨姆省交界上的察利雪山；还有一座就是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也就是埃佛勒斯峰。现在我打算前往财政大臣的弟弟所住的察利雪山那边朝圣，大概要花四个月时间，所以我会留给你四个月的学费和食物。”

我将四个月的学费和粮食托放在他老师那边，如果留给这个小孩子，他会一下子花光。

我进色拉大学时有一个师父充当我的保证人，我留给他一套法衣和少许金钱；还有其他照顾过我，或教授过我佛法的师父，我也一一留下物品以及金钱当作纪念。

处理完这些事，已经过了下午四点。

我前往我所属的吉札仓大经堂敬献供品，并且点酥油灯供养。

我在释尊像前朗读告别的祈愿文:“在西藏国色拉大寺吉札仓的大经堂上，慧海仁广向本师释迦牟尼佛稽首百拜。佛法本来无碍而遍在，众生业力有别不识解脱之道。慧海仁广宿业拙劣，今天无能促成日、藏佛教徒的和合，空手离去，但愿依凭今日的善缘继续努力，以期未来日、藏佛教徒能圆满和合成就，显扬真实佛教的光辉于世界之上，谨此至心祈祷奉闻。”

念诵完毕后，又口唱释迦牟尼名号，行五体投地之礼十遍，才辞别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