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僧人百年前的西藏独行记46：冤狱

排行榜 2025年10月26日 22:00 3 admin

第二天我们冒雨走了二十四公里，抵达噶伦堡。

噶伦堡位于大吉岭以东，中间隔着一道大峡谷，海拔比大吉岭还低。

这里的市场贸易规模比大吉岭还大，非常繁荣。

虽然高级货比较少，但平价商品非常丰富，西藏、锡金和不丹的生意人大多汇集于此。

这里和大吉岭一样，欧洲人、西藏人、印度人、锡金人、不丹人和尼泊尔人混居处，建有基督教堂、学校和医院，还有佛教寺院和不少其他宗教的小祠堂。

这里有一个叫普琼的藏人，原来是日喀则的僧侣，还俗后来这里做生意，日子还算红火。

我的行李运到卓木后，会再请一个中国人由卓木转运到这里。

我想行李应当已经送达，于是去拜访普琼，但行李还没到，我只好住在他家等。

普琼一开始误以为我是藏人。

田巴后来找机会问普琼:“有人说他是日本喇嘛，日本喇嘛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呢？”

普琼说:“我听说以前在大吉岭有一个日本喇嘛，后来去西藏拉萨当了医生，难道是同一个人？”

田巴说:“哎呀，正是他，这可糟了。”

普琼于是来找我，说:“刚刚听你的仆人说了些有关您的事，您以前曾经在大吉岭住过吗？到了这里应该没什么好隐瞒的，您就说实话吧。”

我说:“本来就不需要隐瞒，他昨晚就听北通驿邮局局长说了，一直苦恼到现在。”

田巴整天忧心忡忡，吃东西也没胃口了。

普琼问我要怎么处置，我说完全听田巴自己的意思，我只负责付钱给他，其他还得他本人拿主意。

他家里有孩子，老婆正怀孕，如果他想回去，就设法让他回去；要是他害怕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这里做生意，那样我会建议他写信把老婆叫来。

总之我尊重他的意见。

我请普琼帮我问一下田巴，也让他不必那么担心。

结果田巴跟着普琼一起来找我，要我帮他算个卦，看回拉萨会不会有牢狱之灾，我没有答应，田巴不是我的仆佣，只因为这件事和我有关，如果我说最好留下来，他会认为这只是为了自己方便；要是我告诉他回拉萨比较好，他又会认为我怕惹麻烦，想打发他。

我建议田巴去找其他喇嘛请示。

田巴一路上看我算过卦，觉得挺准的，还是希望给他算。

我说在西藏是不得已才装装样子，现在可不能再装神弄鬼了，别人找我卜卦，我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田巴只好去找别的喇嘛帮他算，结果说是回去比较好。

我也觉得他应该回拉萨，于是依约给了他三十五卢比，又送他一些旧衣服，还有回去一路上的食粮。

后来听说他从桃溪小径回去的，而他跟随我一路的事官方也没有发现，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又等了四五天，可运送我行李的中国人一直没到，他们只比我晚一天出发，莫非是被关哨留难？不然早该到了。

第八天从卓木来了一个商人，说有两个中国人带着一大伙仆从，赶着二十匹骡马南下，因为天雨路滑，在一个险坡上有三匹马不慎失足掉进河里，行李的下落他也不清楚，只知道里面有很多麝香和银币。

现在那两个中国人改变行程，回卓木去了。

我想很可能是丢了，来这里也没本钱。

我又问是哪个中国人的行李掉到河里，他说是个头比较高那一个。

这下不妙了，那正是托运我行李的人，我可能等不到行李了，第十天还是没有行李的踪影。

我日夜盼望，终于第十二天一早，有消息说当晚将有两个中国人同时抵达，我的行李就在其中。

终于顺利取到行李了。

从卓木到这里，两匹马的运送费是十三卢比，我付清之后在七月一日领取行李，七月二日从噶伦堡出发，下行了十六公里后，抵达宽阔的提刹(Tlsta)河畔。

河上架了一道欧式铁吊桥，长约百米，架构颇为壮观，桥底下水流湍急。

要来这里有远近两条路，远路是绕山盘旋而上噶伦堡。

据说提刹河有传说:现在仍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区的原始部落，其先祖就诞于提刹河附近。

这个原始部落分为两支，一支比较开化，一支则停留在原始状态。

男始祖叫提昆·色隆(Tikcm Serrong),为喜马拉雅山的土壤所化生；女始祖叫朵米(Domi),为提斯塔河的水所化生，他们共同孕育了拉布查族。

提刹河沿着大吉岭东北方的山谷南下，最后注入印度的恒河。

另一支还处于原始状态，其始祖由大吉岭西北方高地达兰坦村的大石头孕育，至今这块祖先石，还保留着，村民都以这块石头为祖；另外还有一些后裔散居锡金周边。

据说族人性格有如岩石，冥顽不灵。

拉布查族妇女都会在下颚部以黑色植物颜料绘上三道直线刺青。

大吉岭也有些拉布查人，穿着打扮上已经和藏族或尼泊尔人相同，留居山地的族人则保留着固有风俗，衣服也只是稍稍蔽体而已，都是用草茎的纤维织成，不用线缝。

他们的食物主要是植物根茎和菌类，对植物的毒性、药性都了如指掌，而且每一种植物都有特定的名字，一般印度人可没他们清楚。

他们虽然也吃肉，但很少。

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植物是竹子，竹筒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工具。

他们没有锅灶之类，习惯将植物根茎、蔬果、谷类加上盐或蜜装入竹筒中加热食用。

汲水、储水以及贮存羊乳也都要用竹筒。

他们也使用竹弓，射猎时在箭尖沾上剧毒。

拉布查人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偶尔会有一夫多妻的，但不允许一妻多夫。

他们的个性比较怯懦，不思进取。

这个种族是否会趋于灭亡，目前还看不出来。

他们的繁衍能力不比西藏人低，也许是由于施行了一夫一妻制。

他们是否是古代神话传说中源生于喜马拉雅山区的土著目前无法确定，不过从语系上看，也许是在远古时代藏族的一支。

拉布查人是喜马拉雅山区人群中最漂亮的，面目清秀，肤色白皙，而且看上去很有教养，尼泊尔人或不丹人就比不上他们。

拉布查人不论男女，个个脸色白得像日本的肺结核患者，多半看起非常孱弱。

不过他们本性不坏，虽然会干强盗的勾当，却不至残酷到杀人，虽然蒙昧，但是温顺。

大吉岭的拉布查人属于比较开化的那一支，而较为原始的那一支对外面的世界心怀恐惧，只偶尔离开山区，最后多半还是逃回原始居地。

由于他们相貌出众，所以很多拉布查妇女成为以大吉岭军人为对象的娼妓。

也有不少藏人和不丹人移居锡金，虽然他们说的藏语不够纯正，但体格、容貌、习惯等都明显和拉布查人不同。

拉布查人虽然也信奉藏传佛教，但对藏传佛教并没有深入了解。

如果从人类学角度来研究他们，应该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过了提刹河，沿着平坦的铺石道路慢慢往上走，一直走下去，二十七公里外就是鸠邦迦罗，但天一直下雨，驮行李的马匹体力也不好，怎么也走不快，走了十公里，就在一个小村休息，次日一早抵达鸠邦迦罗。

接着沿铁路公路两用的大道走了五公里，终于在七月三日来到大吉岭的拉萨别庄，我当初的藏语教师萨拉特师就住在这里。

我走进大门，萨拉特师和他的夫人、小孩都在，我出声打招呼，小孩跑了出来，我还记得他们，但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我是谁，问道:“您是谁？”

随后萨拉特夫人也走了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笑着说:“你们都不记得我了吗？”

这时萨拉特师出来了，又惊又喜:“哎呀这是谁啊？”

他没想到我能顺利返回，因而更是喜出望外。

他叫我赶快卸下行李，吩咐仆役来取走。

我给了马夫工资和三匹马的运费，让他们回去。

去年及今年春天我托人带的信件给萨拉特师都收到了，因此知道我顺利抵达拉萨；另外他也从别人那里得知我在拉萨行医，好像还成了法王御医，也就放心了，唯一担心的是这样一来我怕是再难离开了，入藏不容易，离藏更难。

他认为我已经走到那一步，差不多也该离藏了。

当时他本想让查龙巴带封回信，但查龙巴没说一声就走了。

萨拉特师说，从我写的信看来，认为我已没有必要继续学藏文了，他本想告诉我最好早日设法出境。

他说南条文雄博士也很担心我的处境，每次写信给他都要打听我的消息。

于是他当即给南条博士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离藏的事。

次日，我突然高烧不退。

这一烧非同小可，脚尖、指尖都开始麻痹，之后就麻木了，而且我知道这会渐渐波及心脏，我感觉有种体热将开始升腾，如果连心脏也麻痹了，就是俗话所说的脚气冲心，性命可就难保了。

萨拉特师非常担忧，一直亲自看护，医生也来过了，他查不清病因，但判断是提刹热，也就是提刹疟疾，大概是在提刹河一带被感染的。

我想我会死掉。

现在死了，死讯可以传出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我现在所想的，是带出来的经卷图书。

一定要安排妥当，赠送给日本的大学或者故乡的国人方便阅读的图书馆，因此必须草拟一份遗书。

我想以英语口述，请萨拉特师帮我笔录，但话都说不出来。

萨拉特师说，你就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少花点气力对身体有好处。

医生也让我不要劳神，让精神平静下来。

当晚倒不觉得特别难受，但手脚一直处于麻痹状态。

我设法凝神观想，让心使劲跑远一些，旁人看来我已经是精神错乱了。

经过医生的尽力诊治，三天后手脚终于开始恢复知觉，七月八日已经可以稍稍移动，身体也逐渐恢复。

我很想给故乡打个电报，但从大吉岭到日本每三个字就要三十七卢比，而我身上只剩下两卢比了。

我想可以先向萨拉特师借支，但身体还不能自由行动，借了也枉然。

但我已经可以勉强动笔，于是写了封信给故乡的肥下德十郎，具体内容已经全忘了，只记得告诉了他我已经抵达大吉岭。

我在那里整整休养了一个月才慢慢恢复，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从去拉萨后，长胖许多，体格也强壮多了，现在给打回原形了。

幸好有佛陀护持，一个多月后，我已经可以读书写字。

这期间有许多人来看望我，因为与西藏之行无关，就不一一交代了。

我必须暂时留在大吉岭休养，如果马上南下印度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了那里的高温，何况我刚从寒冷的西藏过来，去了没准会让病情恶化。

医生也劝我至少在大吉岭修养三个月，所以我继续留了下来。

我的行李抵达噶伦堡之后，因为气温升高，容易得传染病，所以帕里到大吉岭之间基本上就没人来往了。

直到十月份，才有拉萨那边的商人来到大吉岭。

我听他们说，色拉的医生因为日本人身份曝光逃出了拉萨，之后不到一个月，拉萨府就发生了一件大冤狱。

许多人都被牵连进这件事，接待色拉医生的前财政大臣、住在大臣官邸的老尼僧以及大臣最信赖的管家三人都被捕下狱，新财政大臣因为没有直接关系才得以保全。

色拉大学也被查封，查龙巴夫妇和商队长泉追被下狱，每天都被刑讯。

其他和色拉医生常相往来的人也都在接受调查，没准什么时候就会被捕，整个拉萨府风声鹤唳，凡是和色拉医生沾上点边的人都惊慌失措，为隐瞒事实以致贿赂盛行。

我听了想，藏人常来大吉岭吓人，他们听说色拉医生回到了大吉岭，就添油加醋串出一个大冤狱，并不可信。

但是我刚逃出来就传出这样的消息，还是让我有些担心。

大吉岭地方长官也很快听到了这个传闻，专门把我叫去，问我色拉寺的僧侣数目、制度，有没有法律明文规定，发生这种事寺院要被查封，最后问我对这个传闻怎么看。

我说:“我不认为真的是这样，虽然我也不能断定绝对是流言，多半是藏人编造出来的。”

大吉岭的地方长官对西藏方面非常关注，从西藏出来的人，不管吹多大牛皮，他都认真地记录下来；在鸠邦迦罗甚至有官员专职搜集西藏情报，任何从西藏过来的人都要接受讯问，如果状况较为特殊，就由长官亲自出马。

这位长官虽然藏语并不精通，每次从藏地来了人，他都会请一个藏人帮他翻译成英语。

如果一个地方长官粗通藏语和藏文，就有资格参加考试，考试及格，英印政府方面就会给一千卢比奖金。

所以大吉岭和噶伦堡一带的地方长官个个都热心于研读西藏语文。

由此可见英印政府对西藏事务的重视程度，而从他们高薪雇人沿路监视，也可见他们唯恐有所疏忽。

照说一般藏人不会知道我进出西藏的内情，但他们又说的像那么回事，两个礼拜后又来了一批藏人说法还是同样。

后来有一个我在拉萨认识的商人来到大吉岭，我就去找他打听，他说:“没有那样严重，但也不是一点事没有。前财政大臣曾被叫去问话，不过很快就回家了，并没有被关起来。但许多人都认为他已经在牢里，我出发时，他应该还在家里，现在就不知道了。色拉寺的教师和保证人，另外还有查龙巴夫妇和商队长泉追他们是的确被捕了，现在每天都被柳木棒杖责三百下。我们有些人想给他们送点东西进去，但为了避嫌还是没敢。”

我问他:“即使我是日本人，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吧？"

他说:“西藏地方当局知道日本是个有能力打败中国的强国，信奉的宗教也相同，所以颇有好感，但政府认为您是英国的密探。”

“有人说我是英国人吗？”

“亚东的基巧守关长向拉萨报告，说那位进入拉萨的日本喇嘛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而是一位旅居英国的高级官员的兄弟；为了帮助兄弟，伪装成日本喇嘛潜入拉萨；在拉萨期间还和大吉岭方面常有函件往返。他说听人讲带信的不是查龙巴就是泉追，也有人说有些商人其实是日本人。这位英国密探花大价钱让人把密函送到大吉岭，再带回上级的指令。后来东窗事发，被人揭发出来，这位密探就从拉萨潜逃。不过这人身怀绝技，绝非凡人；确实有些欧洲人的神通。基巧还说，英国密探并未经过他的关哨，而小路严重损毁，也不可能从那边出境。所以很可能是爬上山顶从空中飞出去的。基巧说从这件事来看，那个人的确不是一般人。总之法王政府收到这份奏章之后，对被捕的人折磨得更加厉害了。”

他接着问我:“到底您从亚东到大吉岭是走来的还是飞过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