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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丨王自亮:无法告别的城市

十大品牌 2025年08月08日 10:51 1 admin

潮新闻 王自亮

钱塘江丨王自亮:无法告别的城市

台州府城江南长城。图源 视觉中国

拜访这座城市时你不必携带指南针、望远镜以及地形图之类的旅行必备品,也别抱研究河床变化、黏土结构或花岗岩被侵蚀后坚硬程度的奢望。拜访这座城市,你得消除旅人的紧张情绪,卸下写作游记和旅行日志的额外负担,最好不要一下车站就往家里打电话,自以为是地报告你的初步印象。人情风俗、历史沿革、居民生活状态等话题对这座貌不惊人的城市来说过于严肃。你至多在两天后给家人写一封信,说:“我刚到一座平淡无奇的城市,一个有待深入了解的地方,似乎很美,又宁静。”对这样一座城市,就是马可波罗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不肯在游记里多记几行。

你现在要拜访的城市,是一座江南小城,白云和雷电的居所,大江之卵。也就是鄙人居住达十六年之久的第二故乡。

想当年,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来到这座离省城三百公里,距入海口需行船四个小时的府治所在报到,在街上转了一圈之后,竟然在似曾相识之余又颇觉伤心:入夜灯火暗淡,所有的商店都大门紧闭,20世纪80年代初期它以早睡而闻名六县。据说抗倭年代,大将戚继光率部在这一带打了许多胜仗,上溯至天宝开元年间,杜甫的朋友郑十八先生流放在这里,他老人家告别京城之后即在离我上班不远之处开设幕帐,教化这一带居民,那时候这种地方还是南蛮鴃舌之地。

有城方能称市,我觉得这座城市在这方面还算够格:它的城墙号称两浙最固。有许多流传很广的轶闻都与抗击倭寇有关,残存的炮台大概也与那种拉锯式的反骚扰结下不解之缘。住在这座城里,其城墙之坚固高大足以令我生发自豪,不过这种没有由来的倨傲之感很快就被望江门这一带江湾鹅颈般优美的曲线轮廓所击垮。这足以证实这座城市的兼容性。

最令人感兴趣的是那座长久以来横跨大江的浮桥,有一些早晨我居然能起床步行去看这个生意盎然地连接城市与郊区的木桥,在雾中它显得影影绰绰又确凿无疑:因为我站在桥头总是能碰到一些从对面走上浮桥的村民,他们是沿着西大街进城的。也有一些傍晚,趁着太阳落下而余晖未尽之时去浮桥边看人们撒网捕获鲥鱼,与“单身汉俱乐部”的一伙人干脆走到对岸去散步聊天。

其实最能吸引我的是大江对面岸边的芦苇和蒲草,大片地在月光下起伏,受江水的冲刷拍击,像歌剧序曲开始时乐队的人头攒动,缓慢的节奏和恍惚的摇摆令人销魂。一轮巨大的柠檬色的月亮从山坡上升起时,也许我正好站在这片菰蒲之地,遥望对面这座平常极为熟悉的城市,想象因月光的铺天盖地而在街道上引起众人一阵轻微的欢呼,这种隔江想象城市动静的局外人之感曾多次让我踌躇满志。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的边界因为城墙的存在而分外明确,但站在岸边时它又顷刻消解在我的内心。

然后在这座城市开始我的恋爱之旅,有时我搞不清是爱上一座城市还是一个姑娘,或者兼而有之。不过人总是要陷入爱情的,满目梧桐浓荫的街道助长这种难以抑止的早期行为,它为人类学、社会学等一大堆学科所认可,更为这座城市和一个面目姣好的瘦高身材女子所容许。尽管我只写了一封信,做了一次冒失的恋爱举动的祭品(那天心跳得厉害),还成为一个颇不成立的婉拒理由的蒙蔽者,但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远距离地分析事件并作出抉择。记得收到回绝之信(其实不算拒绝,也许是需要我进一步求爱的面具)的当天晚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在这座使我产生无人理睬的错觉的城市里,当夜在《新闻联播》刚开始播出时我便蒙头睡觉了。接着是慢慢恢复体力,让昔日的意识浮出水面,与大学时的同学喝酒,起草公文,出入围墙去院子里上下班。

这件事过去很久,每次在街头碰上那位意中人仍然心跳加快,而且赶紧绕道而行,以免尴尬场面的出现。我平生写的一打诗歌中唯有那时留下三首爱情诗,大概还记在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大意是:当你夜班结束时,回家路上遇到的那场大雨,便是我为你而下的。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提起这件稍纵即逝的爱情事件,使我想起与这座城市有关的一切人和事。

在这座城市里结识了一大批朋友,连杂货店的老板都认得我了。有时就在骤雨中互打手势,短暂的聚会就放在街头的酒馆里,而漫长的交谈发生在寓所中。有好几次,我面对这些朋友,透过烟雾注视他们睿智的脑袋和锐利的目光,感到万分的庆幸,于是对这座城市也心存感恩。

有时与他们一起喝酒,大声喧哗之际,又会冒出一种深深的诧异:这些人怎么都聚在一起了呢?难道城市是有魔法的吗?尤其面对这样小的一座城市,你在全国地图上还不太容易找到它,除非你手头有一副放大镜。我后来看到一位学者写的有关城市性质的文章,才解开这个疑问。他说:城市的本质就是对话。

有一次在一位朋友家吃饭,大家聊得痛快,似乎一切大门都向我们敞开,酒酣耳热之际便怂恿主人唱祝酒歌,他是从内蒙古插队支边回来的,一出手便歌喉不凡,掌声要把屋顶都掀翻了。也有几回我们一群“单身汉俱乐部”的人士饭后成群结队地考察最偏僻的几条街巷,还沿着曾经兴旺而如今衰落了的河埠、米市一路看过去,从白塔桥头那位整日戴上麦秸戒指坐在木屋门口露出和年轻时一样灿烂笑容的老婆婆,到围着一片旧宅院到处转悠的那条丧家之犬,都丝毫不予放过。某个晚上还举办了一次私人藏书谁家多的参观活动,我的藏书室颇得好评,其实我还有两个藏书之处,他们是想象不到的。

最为生猛的举动,是某一年的中秋之夜,一群朋友租了一条木船,趁着月色把一坛酒抬上去,沿着那条大江漂流了好几个钟头。我因故未能与他们同行,却能想象他们的放浪形骸之态。不知抬酒上船时对岸赵家的狗叫了没有。

这座城市向来沉静,不乖张,没有暴露癖。有时夜班结束了,从报社骑车回家,整条街悄然无声,行人都是熟知根底的,扬脸一笑就过去了。隔壁影剧院刚散场,在路灯下看到的也是满足的面孔,偶尔有一些先锋的年轻人踩响油门骑着摩托车走了,引起我对这座城市的环视意会。我似乎对它也知根知底,好比碰到一位多年的好朋友,不需声明,不事张扬就可以携手去喝酒了。

再说哪一座城市,即令它的名声冲天而起,形象炙手可热而对我的生命有所改写,也无法置换我居住过十六年,可以倾心交谈一辈子,在记忆中时时浮出洋面,有轮有廓的这座城市。入住这座城市时我没有携带地图和指南,年方廿四,怀着一腔青春热血,忧国忧民,爱写诗,对年轻漂亮的姑娘怀着单相思,并且自以为有匹夫之勇而恃才傲物,白天与人点头微笑,夜深沉入冥想,朋友多多益善,老酒喝光为止。

那时觉得所有的街道和树木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行人们不会朝我多点一个头。想不到我多年后离开时却要为它举行一个告别仪式,以它熟悉的声音和脚步,心跳的速率,留在街道的身影,保存在湖畔茶馆扶手椅上的指痕,惯用的语气和深切的眼光,接受过的梦魇,拒绝过的请求,向它告别。也许这个仪式是可笑的,但却不容亵渎。我带走这座搬不动的城市,并在城里的一切地方留下我自己。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两相增益,完好无损。

走遍各处,我都会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与众不同,我无法忘记它的种种魅力、它的声音和关爱、它的宽容。哪怕一时离开这座城市,我也有了握瑜怀瑾之感。告别成为永不分离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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