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清凉行脚（一场向内行走的精神清凉之旅）

排行榜 2025年08月06日 15:02 1 admin

苍溪的夏天，如一张巨大的烙铁，烙在天地之间。青石板上蒸腾起灼人的热浪，柏油路也软了，在烈阳下，竟粘住了行人的拖鞋底；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个烧红的铁片彼此刮擦，发出尖利而焦躁的声音。此时，朋友们相邀之声便如同清凉的泉眼涌出，我们约定逃离蒸笼，奔赴远方的清凉。于是，几颗被暑气炙烤的心，便如此被清凉的憧憬牵引着，一同踏上了寻凉之旅。

我们最先抵达的是广元曾家山，车行山路之上，盘桓而上，车窗外的世界如画轴般徐徐展开。窗外山峦连绵，层层叠叠，山风也渐次吹拂进来，竟如携着山中绿意与清冽气息一般，钻入我们每一寸的毛孔。抵达山顶小村，我们寻了一处农家小院安顿下来。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细微的声响唤醒。推门望去，浓雾弥漫，在静谧中无声地流淌，浸润着屋舍、树木和远处的山影，仿佛一只蹑足的老猫，悄然抚平了世间所有燥热的棱角。我伸出手去，雾气便无声地缠绕指尖，竟如蒙上了一层绢帕般柔软沁凉。那清冽的凉意，径直渗进指尖，继而沿着血脉，悄然浸润周身，驱散了体内积存的热意。

山中的日子仿佛被溪水洗过般清亮缓慢。白日里，我们随意坐在溪畔的石头上，任水流在脚边流淌，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筛下斑驳的光点，跳跃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我们有时随意攀谈几句，有时只是静坐，听溪水潺潺，鸟鸣山幽。偶遇一场山雨，水珠从屋檐连缀而下，织成一道晶莹的雨帘，将暑气彻底隔绝在门外。我们在屋内围坐，竟点起炉灶生起了火，火苗跳跃，映着彼此安适的脸庞，山野的静默与这微小的暖意，奇妙地调和成一种别样的安宁。在这远离喧嚣的峰峦之上，我恍然领悟：原来清凉并非仅是温度的低落，更是心魂里升起的安谧与悠闲——炎夏里点起的火苗，原来竟也能烧出这静好无尘的安闲。

辞别曾家山，我们又沿318国道蜿蜒西行。车窗外的风景如长卷般流动，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最难忘是在途中的一次意外，汽车停在半山腰上检修，我们只得下车等候。正懊恼于烈日灼烤，天空却骤然暗下来，浓云霎时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我们躲回车内，窗外山雨滂沱，雨帘如注，将远山近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气之中，暑热瞬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雨停之后，空气澄澈如洗，草木青翠欲滴，仿佛被重新浇灌了生命。我们继续驱车前行，盘山公路如带，每转一个弯，都展开一幅崭新的青绿画卷，山风浩荡涌进车窗，鼓荡着衣衫，也涤荡着胸中残存的燠热。这流动的旅程，风驰电掣之间，凉意与风景，竟皆成了人生旅途中意外收获的恩赐。

最后的目的地是贵州。黄果树瀑布迎面撞入眼帘，白练悬空，声震如雷，激荡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衣衫，也浸透了肺腑，仿佛五脏六腑都沐浴在清泉之中。然而真正刻骨铭心的清凉，却是在织金洞的幽深腹地获得的。深入洞中，光线渐次被黑暗吞没，四周奇崛的石笋、石柱、石幔在昏昧的光下显出嶙峋怪异的轮廓，仿佛沉入远古巨兽的脏腑。当灯光骤然熄灭，绝对的黑暗如浓墨般当头泼下，瞬间裹住了我们，一种原始而巨大的空寂摄住了心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冥里，听觉却前所未有地敏锐起来。黑暗深处，一滴水珠自洞顶悄然滑落，“嗒”的一声，清脆地敲打在亿万年的岩石之上，仿佛叩响了地心深处某个幽邃的门扉。在绝对的黑暗里，这一滴水声竟如醍醐灌顶——原来清凉亦有声，是大地在亘古寂静里独自吟唱的清响，是生命最幽微处被唤醒的一记轻叩。那声响，仿佛自洪荒而来，径直滴入灵魂深处，瞬间浇灭了所有浮泛的燥热，只留下一种近乎澄澈的冰凉。

后来，我们围坐品尝贵州酸汤鱼，酸辣鲜香在舌尖舞蹈，浑身毛孔舒张，畅快淋漓。可那酸汤之味再浓烈，也终不及溶洞黑暗里那滴水珠的声响更为刻骨铭心。

当旅途结束，回到苍溪的屋檐下，窗外依然是熟悉的蝉鸣与热浪。然而此行之后，我内心仿佛有某种东西沉淀下来——那曾家山的雾霭、318国道上的山雨、织金洞深处的幽暗水滴，已悄然在我心底凿开了一眼清泉。

原来清凉并非地理的远徙，而是一场向内的行脚。它最终不是寻得的，而是悟到的：当身体卸下追逐的匆忙，心魂便自然浮起，如一片轻叶泊在澄澈的静水上。那清凉的源头，不在他乡的云雾里，不在异地的深洞中；它一直潜藏于我们自身缓慢下来的呼吸之间，静候着一颗愿意倾听滴水穿石之声的心。

我终于明白，清凉是种慢，是心魂能随时停驻，倾听自己深处那眼澄澈之泉的汩汩脉动——人间至味是清欢，而清欢的底色，正是这无远弗届的透心凉意。

《清凉行脚》赏析：一场向内行走的精神清凉之旅

《清凉行脚》以苍溪酷暑为起点，展开了一场空间上远行、精神上内寻的清凉之旅。文章以细腻的笔触、深刻的哲思，将“清凉”从物理层面的体感温度，层层递进地升华为一种关乎生命安顿的精神境界。

一、感官与心境的共振：清凉的多重维度

作者在描绘清凉体验时，并未停留于肤浅的温度变化，而是充分调动感官，构建起一个层次丰富的清凉世界：

触觉的细腻捕捉：曾家山“雾气缠绕指尖，竟如蒙上了一层绢帕般柔软沁凉”，贵州织金洞的水汽“瞬间打湿了衣衫，也浸透了肺腑”，凉意从皮肤渗透到五脏六腑，其沁入骨髓般的质感跃然纸上。

视觉的清冽呈现：山中“浓雾弥漫”、“溪水潺潺”、“草木青翠欲滴”，318国道雨后的“空气澄澈如洗”，黄果树瀑布“白练悬空”，这些画面本身便蕴含着强烈的清凉意象，视觉的清亮与空气的澄澈互为表里。

听觉的禅意点化：最精妙的一笔落在织金洞的“滴水穿石”之声上。当视觉被绝对黑暗剥夺，听觉反而空前敏锐：“嗒”的一声清响，“仿佛叩响了地心深处某个幽邃的门扉”，这声音被赋予了醍醐灌顶的力量。作者将“清凉”具象为一种可闻的清响，是“大地在亘古寂静里独自吟唱”，是唤醒生命幽微处的“轻叩”，从听觉维度抵达了清凉体验的极致——心灵的通透澄澈。

二、空间行走中的精神顿悟：清凉的升华

清凉的体验随空间的位移而不断深化：

1. 曾家山的“静”中悟“闲”：山居岁月“清亮缓慢”，溪畔静坐、山雨围炉，作者在远离尘嚣的峰峦之上体悟到“清凉并非仅是温度的低落，更是心魂里升起的安谧与悠闲”。此处的清凉已与内心的安适、节奏的舒缓紧密相连。

2. 318国道的“动”中得“涤”：蜿蜒西行的旅程充满意外与流动的美感。一场滂沱山雨“将暑热瞬间冲刷得无影无踪”，雨后“山风浩荡涌进车窗”，“涤荡着胸中残存的燠热”。流动的风景与涤荡的风雨，象征着在动态行旅中扫除心尘的过程，清凉成为旅途的意外馈赠与精神洗礼。

3. 贵州溶洞的“寂”中见“澈”：织金洞的体验是全文的华彩乐章。在“绝对的黑暗”和“巨大的空寂”中，一滴水声以其纯粹与穿透力，瞬间浇灭“所有浮泛的燥热”，带来“近乎澄澈的冰凉”。这已远超身体的舒适，而是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震撼与开悟，在绝对的静与暗中，洞见了清凉最本真、最震撼人心的力量——它是生命在幽微处被唤醒的清澈回响。

三、清凉的最终归处：向内的精神行脚

文章最核心的哲思在于结尾的“逆转”与升华：

从外寻到内悟：作者最终意识到，历经千山万水追寻的清凉，“并非地理的远徙，而是一场向内的行脚”。曾家山的雾霭、318的雨、溶洞的水滴，这些外在的清凉意象，其意义在于“悄然在我心底凿开了一眼清泉”。

清凉的本质是“慢”与“静”：“清凉是种慢，是心魂能随时停驻”。它并非存在于他乡的云雾或深洞，而是潜藏于“自身缓慢下来的呼吸之间”，静候着那颗愿意“倾听滴水穿石之声的心”。

清凉即清欢的底色：作者点明“人间至味是清欢，而清欢的底色，正是这无远弗届的透心凉意”。将清凉提升为“清欢”——一种清雅恬适的生活意趣和心灵境界——的根基与前提。真正的清凉，是心灵摆脱浮躁喧嚣后获得的宁静、澄明与自足，是生命得以安顿的源头活水。

四、艺术手法的精妙运用

强烈的感官对比：开篇苍溪酷热的极致描写（烙铁、蒸笼、粘鞋底的柏油路、刮擦般的蝉鸣）与后续清凉体验形成强烈反差，为后文的精神升华奠定坚实基础。

意象的精心选择与深化： “雾”、“雨”、“水”、“泉”等意象贯穿始终，从曾家山触手可及的雾霭，到318涤荡暑热的骤雨，再到溶洞震撼灵魂的水滴，最后归于心底的“清泉”。这些水的意象层层递进，象征着清凉从外到内、由浅入深的渗透与内化过程。

哲思的巧妙融入：哲理的阐发并非生硬说教，而是自然生长于细腻的叙事与描写之中。在曾家山围炉生火的“安闲”，在溶洞滴水声中获得的“澄澈冰凉”，都是通过具体场景的铺陈，自然引出对清凉本质的深刻领悟。

结语

《清凉行脚》是一篇充满诗意与哲思的散文。它表面上记述了一次避暑旅行，实则描绘了一场寻找生命清凉之境的精神跋涉。作者以敏锐的感官体验为桥梁，以空间位移为脉络，最终将清凉的源头锚定在心灵的沉静与内省之上。它启示我们：在喧嚣浮躁的尘世中，真正的清凉并非远在天涯，而在于能否让心魂“泊在澄澈的静水上”，倾听内心深处那眼清泉的汩汩脉动——那便是生命得以安宁、精神得以清凉的永恒源泉。